追凤记

　　俗话说，万事宜早不宜迟。祛病是，出行亦是。

　　小姜看到伤口愈合的一刻就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可怜可笑在一旁为他收拾随身物件，他趁这空当已想出数个主意，比如贿赂言琮，或是找个笼子把他关起来。方法虽多，无奈自己也晓得毫无可行之处，只能是异想天开。

　　可怜可笑给他带了好几身衣服，还有束发绸带、腰带袜子等等一堆零碎东西。小姜见状道：“我是去给人家赔罪的，不用带那么多。”

　　可怜道：“正因为是去别人的地方，才要备得多一些。无燕山不比仙岛，没有人时时照顾你，准备充足些总没错。”

　　她们给他打好包袱，还塞给他一双崭新的流云快靴，说是上次簪花的回礼。

　　这双靴子剪裁精巧，看得出是她们亲手缝制。小姜难得收到这样郑重的礼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抱着新鞋子连连道谢。可怜可笑倒是神色如常，她们素来冷淡，到这临别之际也无太大变化。

　　除了两位小仙子的赠礼，他还收到了宝秀的一袋纸折翠鸟。

　　这灰鼠精算准他今天去无燕山，特意从桃花谷赶来给他送别。翠鸟则是他的独门宝贝妙音鸟，虽非活物，却有传声携话之能。宝秀整整折了一百只，让他用来给桃花谷捎信。

　　“你听好，无燕山那些仙守大多不近人情，没一个是好惹的。春守是姑娘家，可能还好说话些。夏守你也看到了，表面笑嘻嘻的跟谁都能套近乎，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秋境宝枰就更不用说，跳跳以前得罪的就是他，所以你千万要沉住气，绝对不能惹恼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宝秀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后，作神秘状贴近他耳朵：“不过他们要是真欺负你，你就用妙音鸟传话来，咱们想办法给你出气。”

　　小姜问道：“这个纸片真的能传话？说多少句都成吗？”

　　宝秀道：“我法力有限，传两三句应该无妨，再多就不行了。你记得报上名字和地方，不管天涯海角，妙音鸟都能替你传话。”

　　小姜从袋子里捞出几只翠鸟，半信半疑看了一会，喃喃道：“一百只太少了。”

　　“嫌少？这好办，我身上带着几张纸，再给你折几个。”宝秀爽快道，“你要几只？”

　　小姜道：“一千只？”

　　宝秀惊掉了下巴：“姜大仙你是想累死我？这每叠一只我都得往里边吹口气，一千只叠完了我也该断气儿了！”

　　“那少一点，五百只行不行？”小姜双手抱拳朝他作揖，“求你。”

　　他这一求，宝秀霎时软了心肠，只得认命坐下来裁纸片。小姜原想帮他一起叠，可这折纸是门技术活，他的手虽纤细修长，技艺还比不过宝秀一个胖子，折出来的翠鸟不是没有尾巴就是歪了翅膀。

　　“姜大仙您省省力，别糟蹋我的纸。”宝秀道，“你有这功夫不如再去岛上转一转，或是跟煌采道个别。他向来不喜离别之事，估计不会给你送行，再不去道别就没机会喽。”

　　宝秀说着就挥手赶他离开。他是无心之言，小姜却听得心烦意乱。

　　他何尝不知道今后相见无期，所以才要多求一些传音翠鸟。他甚至连到无燕山之后第一句要传的话都想好了，可在这余下不多的时间里，竟不知该讲些什么。

　　他还有太多太多没来得及跟煌采说的事情，每一件好像都很重要，话到嘴边却又觉哪一件都不甚重要。

　　毕竟还有宝秀帮助，要是想说，千言万语都可以用翠鸟传达。可惜声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物，若以后都只能这样，与永远不见又有何区别。

　　小姜想得出神，许久之后才注意到周围有水声响动。他发现言琮的小船一直紧跟在身侧，他走一段，小船便在水里缓缓划行一段，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提醒他时间所剩无多。

　　也许是水边树木遮住了日光，言琮的笑容在他眼里变得似有若无，阴测测的令人生畏。他的碧玉船篙浸在水中，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晕出一个又一个细碎的漩涡。

　　小姜看到他就觉惧怕。可能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就得坐上这条小船，跟随他去那个叫无燕山的可怕地方，从此不见天日，受困至死。

　　那幅当做赠礼的图画还藏在他袖中，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小姜希望它能再重一点，最好重得要把他钉牢在仙岛的小径上。

　　路旁花草随风摇曳开合，明明姿态秀美，在他眼中却颓唐无比，看花，花颜也枯，听风，风声也懒。

　　唯有隐隐约约一点桃花香气，拂过心头愁云，不知疲倦地往他身边吹来。

　　人在害怕之时，总是期望能看见一些美好的事物。所以小姜很快转过身去，寻找这香风的源头。

　　他看到自己亲手种下的那棵桃树，花开正盛，满树粉红粉白，偶有几抹艳色，如融进烟霞，教人难移目光。

　　这情景似乎只在梦中出现过，以致他竟分不清那抹颜色是枝头的桃花，还是树下人的衣衫。

　　粉雪与红衫，本就绚烂已极。更何况春风温柔，落花温柔，连树下站着的人好像也变得温柔。

　　小姜有好一会不知道眼前是梦是真，是虚是幻，他明明没有饮酒，此刻却似乎有点醉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看不见他时，日月也黯淡无光，但只要他一出现在眼里，便再记不起世间纷扰。

　　小姜深吸口气，与以往每一次躲在门后、想要伺机引起煌采注意时一样，用极欢快的声音道：“你来送我吗？”

　　煌采淡然道：“是。”

　　小姜应了一声，明明难过，却仍是笑嘻嘻走到他跟前，把手中的翠鸟往他怀里塞。

　　“这个你认得吗？这是宝秀的妙音鸟，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就用它来传话。”他动作太急，失手将半数翠鸟都打翻在地上，那幅画也滚落在地，露出一片涂抹了珠光贝的云彩。

　　“这个是我画的。其实早就想送给你，就是寻不到机会。”小姜把画拾起来重新卷好，用力塞进那一堆纸翠鸟当中，“我画得不好，你等我走了再看。还有……还有我学画是为了……”

　　他支支吾吾说到一半，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极其可恶、简直令人绝望的声音。

　　“姜公子，这时候不早，咱们该启程了。”

　　言琮坐在他那条小船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见他回头还冲他点头微笑。小姜无奈道：“我把话说完再走行不行？”

　　言琮笑道：“敢问说完是多久？姜公子给个准数，在下也好适时提醒一声。”

　　* * *

　　他嘴角含笑，语气却十分疏离，显然已不愿多等。小姜有宝秀叮嘱在先，不敢多加违抗，只得慢腾腾往台阶底下挪步。

　　他知道这一走难有归期，心思愈乱，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桃枝横到面前都不晓得避开。

　　那株桃树经过一段时日生长，已是枝叶扶疏，花开纷缛。这花叶虽不至刮伤面颊，却在相触间落下粉末，随风吹入眼睛。

　　小姜被花粉迷住眼，立即要攒袖去擦，结果束发带子又不小心勾在了树枝上，如此边揉边走，头顶忽的一轻，绾好的头发尽数散落。

　　他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只茫茫然站在树下揉眼睛，一边摸索不知去向的发带。

　　远处言琮见他站定不动，以为他有意拖延，便再次出声催促：“姜公子，咱们还是快些上路的好，免得误了时辰遭仙君怪责。”

　　小姜正待解释，身后煌采轻叹口气，道：“仙守且等一等，我还有些话要吩咐小姜。要是这几句话真耽误时辰，之后再向仙君请罪。”

　　言琮沉默片刻，施施然回了一礼：“言重了。既然如此，在下就多等一会。”

　　他这话虽很勉强，好歹还是答应宽限时间。小姜心下大喜，强行睁开眼道：“你有话跟我说吗？”

　　煌采道：“你坐这儿来。”

　　他让小姜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一手抚上他发顶，挽起一缕头发。

　　小姜惊了一跳，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给自己梳头。

　　往日他的头发都是自行梳理盘绾，可怜可笑虽照顾周全，绾发更衣之类贴身举动还是不做的，像这样坐在树底下让人帮着梳头，真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更何况，为他梳头的还是他最喜欢的人。

　　这分温存来得突然，竟是惊讶大过欣喜。小姜莫名紧张起来，双手搁在膝头，不敢乱动一下，过了会想起他的手伤，便又将身体往下压低，直到煌采轻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坐直。

　　他没有用梳子，只用手指给他梳理。小姜头发偏软又爱打结，有时自己都梳不好，他却能一下绾出清爽端正的发髻，动作极为娴熟，就像已为他梳过千百次头一样。

　　小姜有一瞬很想问他，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这样给姜跳跳梳头。

　　他自然没有问出口，只是无声数着眼前落花，一朵复一朵，直至数乱重来。

　　三千岁说，人间桃花一年只开一次，赏过一回，下一回就得等来年春天。仙域桃花倒不必受限于花期，但有阳光，便能吐蕊盛开。

　　旧花未及落地，枝头新蕾又生，终而复始，延绵不绝。

　　若按人间花期算，落花一载，复开又一载，这一梳能否算成百年千年，当作长相厮守？

　　小姜一念及此，耳垂处隐隐有些发烫。幸好煌采已经给他绾好发髻，绸带也已系成漂亮的结子。

　　他站起身来，想要道谢又觉生分，便朝他笑了一笑。

　　“那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他说得干脆，却如何都迈不出脚步，低着头的模样活像个知错不改的倔强学生。

　　许久，煌采叹道：“小姜。”

　　他鲜少喊他名字，尤其是用这样的语气。小姜立时绷紧身体，极郑重地应了一声。

　　“有些事情，现在说可能有点迟，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煌采缓缓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去无燕山不是一件坏事。我与云兰仙君有约在先，此行虽是赔罪，但绝对不能伤你分毫。如果仙君觉得你所做足以消弭之前的过错，他会给你抹去额头记号，放你回来。”

　　小姜问道：“回哪里都行吗？”

　　煌采道：“是，哪里都行。到时你已入仙道，喜欢去何处便去何处，无人再能看管。”

　　“那我回来找你。”小姜飞快道，“以后也不走了。”

　　“还有，无燕山不比岛上，没人陪在身边，所以自己要多加小心。那几位仙守性情古怪，若是有意刁难寻隙，你只能忍一忍。”

　　小姜边听边拼命点头。其实这些话与宝秀所说的差不多，但从他口中说出，总是更让人安心一些。

　　“我记住了，要一切听仙君的吩咐，不跟无燕山的守卫吵闹争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们让做什么就乖乖去做，等着仙君给我抹掉这个红点。”

　　煌采道：“谁让你不还手了？要是他们欺人太甚，就用妙音鸟传话回来。”

　　他连这话都跟宝秀说得一样，好像他此去一定会受欺负似的。小姜听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开玩笑的，我这样聪明，哪能轻易受欺负。”

　　他说罢摸摸新梳的发髻，道：“那我真走了。”

　　煌采点点头，并未再说送别之语。

　　“这回真的走了，你不用送我。”

　　小姜重复一遍，倒退着往台阶下迈出一步，鞋尖刚触到地面却又收了回来。

　　“等等，你头顶几时落了片叶子。”他作惊诧状伸出手，“我给你拿下来。”

　　他的指尖拂向那片并不存在的叶子时，一瓣新桃慢悠悠自枝头落下。红粉嫣然，末端弯起一点弧度，像勾着一段既狡猾又无辜的笑，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桃瓣翩然而过，小姜忽的倾身过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这个吻仓促又急切，轻如蜻蜓点水，相触即分，快到连他自己都怀疑有没有亲到。

　　小姜偷了这一吻，头也不回往小船跑去，最后几步倏地化出真身，一跃跳进船中。

　　他把身体整个团起来，只留一双兔耳在外，因为他实在不想被言琮看到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

　　言琮一篙子将船点开，见他雪团一样缩着不动，低头笑道：“走喽。”顿了顿又道，“粉红色的小兔子。”

　　小姜闻若未闻，等船晃悠悠划出一段才爬到船边去。

　　船已行出太远，他只能看到宝秀拼命挥动的手臂，可怜可笑身上红红翠翠的衣衫，以及那团淡粉桃云。

　　“你等我回来。”他在心里道，“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离开仙岛后，言琮收起玉篙，任由小船在水中悠然漂行。此时刚过正午，正是一天中适宜慵懒偷闲的时光，远处淡云舒卷，船底涟漪如皱，微风和煦，一派恬然。

　　言琮想必心情大好，以臂为枕躺在船头，轻声哼起歌来。

　　小姜则沉浸在离愁别绪中，无心听曲赏景，一直低头拨着水花，直到面前水声响动，钻出一个小圆泡泡。

　　三千岁冒出脑袋，大惊小怪道：“还好还好，赶得及来送你！”过了会又嘻嘻笑道：“我刚才看见你亲他了。”

　　它一边笑一边在水里跳来跳去，金色的鱼身在阳光下闪出夺目光芒。

　　小姜缩在船里，许久才懊恼道：“我应该亲得再久一点的。”

　　“也许吧。”三千岁乐呵呵道，“我得走了，老鱼精还在前边等我。你此行多多保重，咱们有缘再见。等下次见着时，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它说着高高跃起，拿鱼鳍狠狠一拍小姜的兔爪子，而后以一个极为潇洒的姿势倒翻入水，摇尾而去。

　　“侠肝义胆三千岁寻龙去也，咱们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小姜趴在船边上，学它的样子大喊：“后会有期！”

　　他的声音在水面上久久飘荡。小鱼已如一道金色闪电，隐没在悠悠碧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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