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刀

　　“迷幻灯光效果。”
　　“哼。”
　　“专业级进口音响。”
　　“嗤。”
　　“震撼低音炮。”
　　“呵。”
　　“平价高品质啤酒。”
　　“垃圾。”
　　“一流调酒师。”
　　“去他的，一个卖啤酒的，他哪来的调酒师。”
　　程余放下手里的宣传单，无言地看着刚才哼哼哈嘿个不停的闫九。
　　“别停，你接着读，”闫九咬牙切齿地想努力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结果好巧不巧，表情定格在了狰狞上，嘴上还说，“没事，我不生气。”
　　“就你那样，见鬼了吧，还说不生气。”俞襄在一旁嗤笑。
　　闫九眼皮都没掀：“知道他哪来的调酒师么，挖了你这个傻叉过去就有了。”
　　“你他妈没完没了了是吧。”俞襄火气被他一逼，就准备要动手，“不就上回跟他刚好碰上了么？谁还特意跟他出去喝酒呢！”
　　“你撩袖子也没用，谁怕你呢？”
　　这糟心玩意儿纯属仗着程余在他身边，扯了面大旗就要上猴山称王去。
　　俞襄愤怒：“闫九你他妈就是个孙子！”
　　“不才不才，过奖过奖。”闫九四两拨千斤地就把他给打发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程余懒得听这两个人斗嘴，自己还有一大堆事，迅速起身离开了。

　　见他下了楼，闫九也没心思胡扯了，把隔壁的宣传单揉成一团隔空扔到了垃圾桶那边去。
　　没意外的，又没进。
　　“投不进就别投，自己投不中还不捡。”俞襄骂骂咧咧地起身去给他捡垃圾。
　　“想投就投。”明知出自己行为有多恶劣的闫九依然极不要脸。
　　“你——”俞襄忍住了火气，“算了，你这种人，跟你说了你也不听。”
　　闫九摊摊手：“那你收我酒的时候，手不要伸那么快嘛。”
　　这回换了俞襄咬牙切齿：“那是你赔礼道歉的。”
　　闫九熟练地卡在他堪堪暴怒之前，收住了自己肆无忌惮喷洒着毒液的舌头。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闫九脸色倏地变得正经。
　　“干什么？”俞襄见他脸色变得无比迅速，一下没反应过来。
　　闫九：“……”
　　看到他突然如临大敌的样子，闫九也有些懵，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来来来，坐坐坐，又不吃了你，怎么现在跟个周清河似的。”

　　闫九去泡了壶茶，两人才好不容易都正经了下来。
　　客厅里茶香四溢，闫九烫了两个茶杯，分别满上，推了一个到俞襄面前。
　　他端起自己那杯，吹了口茶沫道：“反正现在闲着，家里也没人，我上回道完歉后，你说要跟我说的是什么事？”
　　俞襄显然之前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面上并无惊讶，他没有动桌上的茶杯，只是沉默着呆坐了一会儿。闫九一反常态地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没看俞襄也没看别的，好像满心满眼的确实只有面前那碗冒着白气的茶汤。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还是俞襄打破了这个胶着的氛围，他突然笑了一声：“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
　　闫九也笑，但没笑出声：“怎么，太正经了？”
　　“可不是。”俞襄笑着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了一包烟，“来一根？”
　　那烟盒还很新，二十根的容量，里面只剩了最后两根。
　　见闫九摆手拒绝了，他又笑了声，熟练地拿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而后往沙发上一靠，深吸了口烟。打火机啪嗒一声被他扔到了茶几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姿态，却莫名其妙让闫九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刚刚见到俞襄的时候。
　　“还没想好怎么说？”闫九抱着臂看他。
　　俞襄不答，反而说：“你请程余喝酒，就请我喝茶？”
　　“妈的，”闫九笑骂道，“我说你怎么不喝，在这儿等着坑我，忒会打算盘。”
　　说着他就要去起身拿酒，俞襄一把拉住他：“开玩笑呢我，你非得当真，坑不死你。这次我请。”
　　“呦呵，真的假的？这么多年除了你调的酒还没喝过你请的酒。”闫九乐得在旁边看他在沙发底下拽着什么东西。
　　酒先没出来，灰倒是先翻天盖地谋杀一般地喷涌出来。
　　等灰散了，闫九才看清俞襄说要请的、他满心以为的绝世陈酿。
　　好家伙，一箱青岛啤酒，还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来，”俞襄特别豪迈，刀都没拿，徒手撕开了箱子，“想喝多少喝多少。”
　　闫九：“……”
　　算了，大家都是穷人，这没啥。
　　什么，你说兄弟还有没有得做？
　　好说好说。

　　俞襄率先开了罐，仰头大喝了一口，表示并无谋害之想。
　　喝啤酒对闫九来说，就像灌白开水似的，他想喝，他就陪着，反正毫无压力。
　　就在两人各自一罐啤酒就要见底时，俞襄终于开口了。
　　“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妈？”
　　“你妈？”闫九回想了一下，道：“说过吧，你说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
　　俞襄笑了下：“对，特别是眼睛。”
　　俞襄是典型的娃娃脸，五官自然很协调，但眼睛比起其他部分，尤为出彩，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那就像一张水墨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很有神，也很抓人，是在人群中扫过一眼后，你很想转头再回去看一眼的那种。
　　闫九诚心道：“那你妈很漂亮。”
　　俞襄吐着烟圈，神色像是怀念，又像是，痛恨。
　　“我妈是县里当时远近闻名的美人，十七八的年纪，没读过什么书，但年轻漂亮，温柔贤惠，有的是男人喜欢。一开始她确实是挑花了眼，家里也没个能拿主意的，后来稀里糊涂嫁了个男人。”
　　“那男人家里有几个钱，长得也不错，刚认识的时满嘴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俞襄说到这儿，忍不住嗤笑了声。
　　“她一辈子也没踏出过那个小县城，没见过几个世面，满心以为几个家电，几瓶酒水就是一辈子的真心。她那时彩礼很风光的，当时整个小县城都说杨家的姑娘攀上了俞家这个高门大户。”
　　“她也满心以为自己是要去过好日子的。可她也不想想她有什么，一张漂亮脸蛋？还是会干活？还是够温柔贤淑，会体贴人？”
　　“这个男人在家里排行最小，是从小家里宠着长大的，若非他一意孤行，家里本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更何况，那男人什么家庭，虽然家里是有几个钱，可人多，是非也多，根本瞧不上她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
　　“他上面还有两个兄弟，老大是个酒鬼，老二是个瘸子，前一个死了老婆，后一个刚离。一对看她不顺眼又心肠歹毒的公婆，一个刚结婚其实她不怎么了解的丈夫。想想吧，这么一大家人，乱哄哄地住在一栋房子里，多有意思啊。”
　　俞襄抽了口烟，笑了下，伸手给自己又开了罐啤酒。
　　“她一开始确实是过了段好日子的，丈夫对她不错，公婆大哥们一开始也收敛。后来他们家渐渐不行了，开始走下坡路。老大老二是靠不上的，那个男人就出门闯荡去了，男人嘛，要一个人闯天下的，出门怎么能带着老婆。于是，他把老婆丢下了。”
　　“后来，他走了没多久，就有了我。刚开始那对公婆是挺满意的，我妈孕里反应大，他们很快就不痛快了。那可不，一个个的，平时被我妈像太皇太上的伺候得多好呐。向来被当做自家仆人用的人突然要自己委下身去照顾，这可不就不痛快了。那怎么行，你说是吧？”
　　他像是询问，可闫九却完全没从那双眼睛里找到自己。他没说话，只是沉默着陪他喝酒。
　　“不是这个理，这两人回过味了，然后就折腾她，往死里，折腾她。大着肚子上吐下泻的时候，让这个女人给他们拖地，洗衣服，做饭。心情好了，就给她时间去吃饱饭，心情不好了，地重拖，衣服重洗，饭拿去喂狗。那两个儿子呢，好吃懒做，没事，家里有个不要钱的用人，随意差使呗。”
　　“她那时候怎么办呢，手上没有一分钱，自己娘家呢，家里还有个没娶亲的弟弟呢，那笔彩礼要是被他们一不高兴拿了回去，那可怎么办呢，那可是她家唯一的男丁啊，他就算再不成器，他姐姐可不能因为自己受点委屈就亏待了他。万一，哪怕万一有天他能出息呢？连着她也不用被夫家人瞧不起，说不定他们杨家祖坟上冒青烟，她弟弟还能和自家丈夫相互帮一把，她丈夫也不用整日里这么忙碌，忙得连跟她通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女人也真傻，这么委屈她就忍着，忍到我出生。她那时候早产，疼得死去活来，差点难产，那对太皇太后怕闹出人命这才终于送她去医院，还好那孩子是个男的。不然住院着几天又这供着她好吃好喝的这几个月，这一大笔钱花在一个赔钱货上，这得多少天睡不着觉呀。”
　　“好笑的来了，”俞襄可能真的觉得很好笑似的，把头埋在臂弯里，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几天大的一个婴儿，眉眼都没长开呢，他们一家子可能真是通了神，一下子看出我以后该长成什么样，说这孩子跟他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一点长得像他家宝贝小儿子，这孩子是他家儿子走了才发现的，又是提前了生出来的，这早了晚了的，怎么算怎么不像他们家的种。”
　　“然后他们一家子打了个商量，自以为这别人破过了身子又水性杨花的破鞋，他们家这高门大户的不能要。又觉得丢不起这人，去她床前天天一顿，后又自觉宽容大量地付了前几天的费用就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不管了。”
　　“一个刚刚大出血生完孩子的女人能去哪呢，想来想去，还是回了娘家。娘家向来是个不敢拿主意的软柿子，亲家不见他们，他们只好自己拐了个大弯去联系自家女婿，谁知他家女婿连自己老婆怀上了都不知道。”
　　“他家姑爷就是牛逼，通过话没几天，不知道跟家里说了什么，回头他家老母就差自家二儿子上门接回他家儿媳和那个孩子了。”
　　“那女人委屈是委屈，可那会儿离婚是多大的事啊，那可是要被县里的人戳着脊梁骨说的。她家丢不起那人，也不能丢那人，她弟弟可还是要娶亲的。而且，说不准，她男人就快回来了，她公婆经那么一出，也不会那么对她了。”
　　青铜茶几上已经散落了几个空啤酒罐。 俞襄仍是笑着，嘴里的话却很残忍。
　　“她想得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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