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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殷无虞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回去之后点了满屋的安神香,倒头便睡。
也不能算是睡。
他一向难以承受剧烈的情绪波动,再加上左肩受伤,左手使兵器,撕裂了伤口失血过多,原本孱弱的身体已经绷到了极限,不如说是晕了过去。
当天晚上他便起了高烧。
桑令去请大夫,他却连碰都不肯让人碰一下,反正吃药没用,饭又懒得吃,除了睡就是睡,由着自己越病越重。
———不睡着的话实在是太疼了,脑袋,伤口,胸腔,全都疼的让人无所适从。
久远记忆里的洗骨之痛,也不过如此。
意识昏沉,如一叶孤舟,似梦似醒的感觉很好,他不想睁开眼睛,只想这样一直一直的睡,像个无法面对破碎美梦的的孩童,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现实。
他以前发呆时总会想象,普通人家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生活的。
运气好的投生在小富之家,有个没心没肺的童年,习武读书玩泥巴,偶尔出去云游,见见外面的世界,到了岁数娶妻生子,寻一个相爱的人共度余生,徐徐垂暮,安然合眼,悄悄结束这一生。
或者做个游侠,仗剑天涯,惩恶扬善,恣意潇洒,再遇到三两知己一位美人,留下传世美名和风流韵事。
即使运气差点,生在穷家小户,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累,但是可以因为一顿丰盛的饭菜就能开心许久,裁一件新衣便会获得莫大的满足,闲来喝点小酒,听听江湖事,唏嘘几声,继续过自己平淡如水的日子。
他努力过了,但是这种日子终究与他无关,既然也强求不来,不如在梦里体会痴思妄想,总好过醒来面对无穷无尽的破事。
朦胧中有人抱着他,一直在轻声唤他名字,又好像有人拿了湿毛巾,替他擦去冷汗,往他干燥的唇边喂水。
他烧的迷迷糊糊,恍惚间半睁开眼,入目便是殷夫人关切的脸。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嗓子喑哑无法出声,于是厌倦的摘下食指上的指环,随手丢在地上,阖眼转身,再次沉沉的睡了过去。
话他说不动,但意思很明确,这穹灵山庄,以后谁爱要谁要。
雨滴滴答答的下了多少天,殷无虞便睡了多少天,整个人陷在锦被里,浑然不见血色,气息微薄的像一缕游丝,好像一个看不住,就会断绝。
*
即便是被关在地牢,也没有人亏待景淮半分。
虽然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可殷无虞给他的那一下着实不轻,被卸下后重新接回的骨节也没好全,阵阵发痛。
他左右无事可做,便成日调息冥想。
在这呆了几天,他就这样想了几天,还是想不开。
曾经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殷无虞那张哀艳绝望的脸,总在眼前交错浮现,扯起丝丝缕缕漫过胸腔的酸痛。
记得当初他们一起去买糖,偶遇那个熟识的算命先生,小老头拉着他悄悄说,“你这朋友生得好看,却是福薄之相。”面上净是惋惜之意。
那时的景淮不以为意,觉得命数这种东西,总是事在人为的。
大多数人没有直面黑暗却不被拽下深渊的勇气,无论天性如何良善,邪恶终究会被唤醒。
他有他的师父,这很幸运。
扪心自问,若是处境交换,他又会是什么样呢?
被长剑所指的那一刻,敢什么都不做,其实是因为心里有某种十分笃定的东西。
是在赌,不过是握着大把大把的筹码在赌。
若是能继续心狠手辣,殷无虞是能一直坏下去的。
可是他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救他。
景淮没有办法装作视而不见,也放不下他,横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如万丈天堑,不可逾越,无论他们俩中的谁,再努力也没有用。
桑令来的时候,景淮正低头盘坐着,看起来十分憔悴,听见有人来也没什么反应,大概是把他当成了送饭小厮。
桑令忍不住嘲讽道,“你在这呆的还挺舒服。”
景淮这才睁开眼看向来人,许久,哑着嗓子问,“他的伤,有没有事?”
桑令目光一寒,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受伤很难好,你不是最知道了?”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景淮颓然垂下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桑令恨不得一剑劈了他,却又不能付诸行动,只得隐忍的闭上眼。
“他烧的快要死了,不肯吃饭,也不肯看大夫。”桑令顿了顿,放缓了口气,“你去看看他吧。”
殷无虞又在梦里哭。
他的嘴唇微动,溢出破碎含糊的呓语,睫毛颤抖着洇出泪水,面容简直毫无生气,汗湿的发丝黏在脸侧,脸颊瘦的凹陷了下去,苍白到近乎透明。
景淮默不作声的注视了他良久,轻轻唤了一声,“无虞。”
没有反应。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探殷无虞额温。
殷无虞眉头紧锁,下意识要躲,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才慢慢睁开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目光涣散的落在景淮身上。
景淮想给他诊脉,他却猛地抽手避开,别过脸。
这一下牵动了伤口,血迹很快洇染开,殷无虞捂住肩头一阵剧烈的呛咳,好半天才缓过来,有气无力的问,“你来做什么。”
景淮不说话,也不由着他使性子,捉住了他的手腕,动作温柔而强硬,很是用了点力气才摁住他。
殷无虞很想问他费这功夫做什么,他死了不是正好?可他四肢酸软无力,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挣扎,甚至没能等到景淮看完脉,就歪着头再次晕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有人抱他起来,给他泡药浴,扎针,替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花了许多功夫,小心翼翼的喂他喝粥。
是熟悉的药膳的味道。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耐心,温柔,妥帖。
直到第十天,殷无虞才勉强起了床。
他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
梦里的他是穹灵山庄的小少主,但是自小有父母疼爱,有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哥哥,家族承重的担子与他无关,他有健康的身体,和同龄人一起读书,有许多朋友。
他早早的便认识了景淮,小时候和他一起钓鱼跳水坑,和他一起长大,行侠仗义,扶危济贫。
一切都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模样,他甚至想死在这个梦里。
直到安神香烧光熄灭,梦境一点点坍塌,他又重新掉回冰窟。
这惊醒的一梦,带走了他最后一丝人气。
他想悲恸大哭,想撕心裂肺的问为什么他不可以,可他没有力气,也没有情绪,只是安静起身,不言不语,神色漠然,还听话的吃了些饭。
他好了起来,仿佛又更坏了些。
傍晚,景淮再来的时候,殷无虞正坐在檐下,阖着眼靠在柱子边。
夕阳余晖惨淡的落在他身上,身后是恢弘壮丽的穹灵山庄,屋檐鳞次栉比,铺向不远处隐在雾中的群山,似乎看不到尽头。
清癯的人裹着狐裘,病骨支离,看起来那么渺小,那么的不堪重负。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怜悯的眼神。”
殷无虞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冷冷清清的望向景淮。
他虚弱到要扶着柱子才能站起来,那只手的骨节越发清晰,掌门指环摘掉了,只可惜戴的太久,即便取下也留了印子。
景淮敛目垂眸,轻叹道,“进屋吧,才刚好一点,别再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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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堵车,车窗上冻,轮胎打滑,条条大路,条条不通_(:_」∠)_ 回来的实在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