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之下

　　“阿音。”他笑了，却显得苍白无力。父皇去世之后，他累心累命，稳定朝局，江山社稷的重担压在他身上，而他却跑来这荒蛮之地找寻他的心上人，他真是疯了。

　　“我不叫这个名字！”清醒后的宇桐叫道，她无措，她心慌，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帝位呢？他的臣民呢？

　　“桐儿。”羽笙无奈地改口，想要上前去拉她的手，她却一把弹开他的手，拔剑起身！

　　“你不要这样叫我！”宇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盼着能在他的身边，现在他来了，自己却要用防卫的姿势面对他，面对这个昔日发肤贴近，体温交绕之人。她害怕，她害怕从他口中听到梦里的那句话，说她逼死石伯伯。

　　“你把剑放下，我并没有要如何。”羽笙见宇桐受到刺激，忙温柔了语气，摊开双手，想要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那你来做什么？你要来铲除我这个前朝的遗孤，以巩固你的大业吗？”不，宇桐心想，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话语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你……是这样想我的吗？”羽笙痛心，那么往日的情，算是什么呢？他突然累了，觉得一切好像都似过眼云烟，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光，父皇走了，宇桐如今视他为敌，不过是回到这女子出现前的时光罢了，为何他如此痛心，如此悲伤，如此不甘呢？

　　他还是未满二十的芳华，却在这一瞬间，现出苍老之态，宇桐望着羽笙，也看见了他的颓然之势，不由心惊，羽笙的内心究竟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先前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带她策马狂奔的那个少年，去哪儿了呢？

　　羽笙把那封父皇写给宇桐的信放在桌子上，他低头看着信，说：“这是我父皇写给你的信，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石伯伯临走之前让我带话给你，说他对不起你。”

　　然后他突然转身而去，没有再看宇桐一眼。

　　她曾经在赛马场上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回宫，他现在放她走，天高海阔，任凭她自己去走，而他，他还有父亲托付给他的一整个国家，他的一生，终究要被锁在那个高高的皇城内，要被锁在那个孤独的位置上了。

　　宇桐呆呆地看着那个信封，笔锋凌厉，却腕力虚浮的字体写着“宇桐亲启”四字。她听到楼下传来马蹄声，她感受到了，那个人真的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宇桐把剑丢下，用颤抖的手去打开那封信，她想要看字的时候，才发现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她用袖子一擦，念起信来，一字一句，道出了往年的真相。

　　羽石从大翰的天牢里被放出之后，听闻瑛已经随使团回了大宇。他便当天从家里消失，赶往大宇，不论如何，不到最后一刻，他都要见到瑛，他要带瑛逃，逃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没有赶上使团队伍，也没有赶上阻止大婚。她成了别人的妻，他绝望，他悲伤，可他并没有放弃，他无论如何都想要见到她。他不信，她能忘了他们的情。

　　他自愿报名参军，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熬过了几场战役，用自己世家出身的将学本领，一路高升。他在沙场熬着，每一场厮杀，支持他的念头只有一个：活下去，见到她。

　　几年之后，大宇先皇薨，太子宇晖即位，她被封皇后。而他，也终于变成了人人皆知的石将军，赫赫战功加身。宇晖极爱设宴饮酒，不管小节大节，一概宴请百官，极尽奢华享乐。他第一次进宫，便是被邀赴宴，也是在这次宴会上，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第一次见到了瑛。

　　他一眼就看了出来，瑛过得不好。皇帝身边左拥右抱着数位妃嫔，她作为正宫，坐在下侧的皇后位子上，强颜欢笑。羽石一心看着瑛，盼着她能看见自己。多年以来迫切的心愿似是被瑛感知，她看到了他，眼底闪过惊愕之色，却马上恢复镇静，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在接连的宴会之上，瑛都自顾自地，好似在吃饭赏乐，不再强颜欢笑，也不再回应朝臣。她慢慢地用冰霜笼罩住自己，她再也没有看过羽石一眼。渐渐地，宴席之上也在没有了皇后的身影。不少臣子哀叹连连，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皇后，也尤为赏心悦目。

　　不久，宫中传出皇后有喜的消息，羽石知道以后大受刺激。他确定瑛知道了他的存在，就在这个国家的朝堂之上，可是她再也没有看向他。也对，她都已经是一国之后，自己难道还抱着什么妄想不成？

　　羽石每日练兵完后回到府中天天酗酒，他又恨又怨，为何她要生在帝王之家，为何家国的重担要一个女子来承担。酒精的作用能使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变成猛鬼流氓，一天早上醒来，他发现和自己同枕而卧的，是侍奉自己许久的婢女。

　　他内心愧疚，也决心从此忘记前情爱怨，迎娶婢女。羽笙早产，几乎和皇后的孩子同时出生，羽笙的出生大大减轻了羽石内心的伤痛。

　　羽笙的母亲走得早，他几乎是独自将羽笙抚养成人，还好他是皇帝最赏识的将军之一，可以带着羽笙常常出入皇宫。他从不推脱每一次可以进宫的机会，他承认，自己无法忘记瑛，他盼着见到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时势没有给任何人停顿的机会，大宇的朝局早已千疮百孔，皇帝挥金如土，百姓税赋过重，早已民不聊生。

　　君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也只是在各个部下的劝说之下，同其他将军闯进了太和殿，只是想要逼皇帝发诏改革，不成想，在太和殿中等着他们的是瑛。瑛穿着华服站在殿堂的中央，以聊家常的口气向他们说起自己做的事情。皇帝死了，妃也死了，大宇只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归你们了。

　　说罢，她便仰头饮下了毒酒。她的眼神，一直都飘着，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他在那一瞬间几近崩溃，抱着她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泣不成声。

　　其他的将军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这样的局面，只会上场打仗的他们倒手无足措了起来。

　　领头的只能是羽石。他们拥他为王，他的条件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要和他们一起进入坟墓，永不向任何人说起！他不愿瑛被后人说成是弑君者，所有的骂名，就由他来为她承担！

　　他在瑛走后的多年间，曾反复思索着她为何要那样做，接下来的，只是猜测。

　　“我想，瑛应该是恨宇晖的。把自己的国家捏在手里，一句话就把她占为己有。她是一个那么向往自由的人，可是她爱得最深的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那些普通的老百姓，她内心觉得自己生在帝王之家，天生地应该对他们负起责任。

　　她在这里的数十年间，看着大宇在宇晖的统治下逐渐走向没落，她的心，一定是痛的。

　　你的母亲，身上有许多我都不能企及的才华和能力。她是如何知道我要逼宫的事情，我不得而知，最终我看到的，便是死去的皇帝。

　　她本可以不用死，她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必不会对她动手。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直到我见到你，桐儿。

　　我一见到你就认出了你，因为你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戒指，是我与你母亲订婚之时，我送给她的信物。原来她一直保存着，现在带在了你的身上。她没有忘记我，多年之后的醒悟来得如此之迟，她定是觉得负了我，不愿再苟活于这世上，也不愿你长大后，见到一个服侍了两朝皇帝的母亲罢了。没有错，我承认至今我对她的痴心仍旧不改。可是谁先负了谁，早就在纠缠之中分不清了。

　　桐儿，要怨，你就怨我吧。笙儿无错，你们都没有错，只是误打误撞地被命运给搅在了一起。莫要让上一辈的纠葛和错误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看到你和笙儿的情份渐长，我心颇喜，在你还未记起一切的时候，我又担心你记起一切之时会冲动行事，这封信本该早早地交到你手上，可是却拖到现在我苟延残喘之时，还望你能谅解这个老人最后岁月里的纠结和无奈。

　　相遇是运，相知是缘，相爱是命。可是最终能不能在一起，桐儿，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

　　我不求你能谅解我，只求你能给笙儿一次机会。这样我也能，在见到你母亲之时，无愧于她了。

　　羽石上”

　　宇桐看完信，又再看了一遍，再看了两遍，再看了四遍……直到最后她几乎能把信背下来。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不曾走动过，窗外的光依然斜斜的洒在地上，浮尘飘在空气中，房间内一切如常。

　　她大笑起来，笑完又开始哭，情绪大起大伏地也重复了几个回合。

　　世事无常，她总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寻寻觅觅到最后，得来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母亲是为了宇晖死，是为了羽石死，是为了百姓死，是为了宇桐死，有什么区别呢？她已经死了。

　　她仰头一倒，躺在地上，她不敢相信自己最后对羽笙说的话，居然是那么的咄咄逼人，难怪他气到立即走人。他是九五之尊，一国之主，竟然拉下自己的脸，亲自跑到这破败的镇子来找她，可是她一点面子都不给，把他气走了。

　　宇桐苦涩地笑了笑。

　　她从地上爬起来，眼光一瞥，才看到桌子上还有其他的东西，那是一个黄色的卷轴。宇桐展开来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石伯伯将自己赐婚给羽笙的诏书！

　　羽笙把这个也留在了这里，就是说……自己可以随意处置这封诏书的意思？可是……她也没有这个胆子去烧皇帝的诏书啊，这可是死罪……

　　羽笙，你一定是对我失望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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