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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柏凼盯着桌面上的纸,神情凝重:“你让我去夜郎山?”
皮虎:“怕了?放心吧,那山上早没狼了。”
柏凼:“你怎么知道……”
皮虎:“知道什么?这儿的老人不都说那山上原来有狼么?”
柏凼:“……是阿。”扯淡道,“现在人多猛阿,说吃狼肉壮阳,狼都拖家带口跑光了吧。你让我上夜郎山干什么?”
皮虎:“你不是一直对高栖园那具女尸念念不忘么?”
柏凼:“……”说得好像他有某种癖好似的。
王德玉至今在逃,派出所把那具尸体火化了,再多的疑点也给烧没了,就在这时皮虎又收到一封匿名信,告诉他有人在夜郎山上为那具女尸立了一个衣冠冢。皮虎判断,寄信的人就是上次寄笔记本的人,所以格外重视。
柏凼走了不一会儿,岳强敲门而入:“老大,你找我?”
皮虎把一个文件袋扔给他:“李归雁结婚前在林西师专念美术,你去查查她在校时的情况,尤其是有没有过情人。”
岳强翻着资料:“快三十年了,有难度啊。柏凼不是跟姓敖的熟么,怎么没让他去?”
皮虎:“他熟过头儿了……他刚领了任务到荒山野岭挖坟去了,要不你俩换换?”
岳强:“迎难而上我辈老干警得以身作则。三十年前的旧情人是吧?三百年前的清宫艳史我都给您查出来。”
“怪有文化……”皮虎笑骂,作势一脚踢过去,岳强笑着跑了。
——————————
死气沉沉的大山就像是拖慢鲸潮市飞桨激流的一块碇石,十几年了,也压在柏凼心底。一切都是老样子,到了晚上,风吹草动就像是鬼哭狼嚎的前奏。
十六年前真的有狼嚎,也有‘鬼’哭。
……
小胖墩拼命捣着两条小粗腿跑在山路上,死沉的大书包咣当咣当砸着后背——背后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然月亮为什么惨白着一张脸。
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小,几乎听不到了。
传说当年十二生肖赛跑排序,狍子也参加来着,发令枪一响,它本来冲在前头,可跑着跑着实在耐不住好奇又折回去了,就想看看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所以落了榜。这么算来,小胖墩本来应该是属傻狍子的。他呼哧呼哧喘均匀了,背着大书包原道又回去了。
怕是真怕,好奇也是真好奇,到底什么‘玩意儿’在那哭?
月亮都不敢看了,扯过乌云把脸一蒙,把天边扯得呜嗷一声闷雷,疼得就要哭了。
……
车灯熄灭,敖跃鳞下车。这里是上山前最后一个停车场,之后连路都没有了,他敢晚上一个人来,是因为熟,小时候他就常来这里玩儿,但大人把他限制在夜郎镇,山上有狼,成年人大白天都不敢乱闯。
只有十六年前的那次,他是彻底疯了,狂跑出夜郎镇,直冲上夜郎山。他最后筋疲力尽地扑倒在一个山风口,放声大哭。
夜郎山被惊扰了。它守着一肚子秘密,不容侵犯。它从喉管里呼出妖风、咳出雷鸣、喷出瓢泼大雨,想把这卡进嗓子眼儿的细刺儿给吐出去。
就因为没人敢上山,他才敢哭得毫无顾忌。可是——
雨雾里出现一个矮胖矮胖的实体。
他赶紧抹了把脸爬起来,觉得特别丢人。
两个孩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就像一根小竹竿和一个小竹篓。可惜小竹篓有眼无珠,毫没眼力劲儿地往上凑。
敖跃鳞往后一躲。
柏凼:“我给你揉揉肚子。”
敖跃鳞:“我肚子又不疼!”
柏凼:“我给你打伞。”
敖跃鳞:“你走开!”
柏凼:“哎我的伞——”
柏凼捡回伞:“你叫什么名字?”
柏凼:“你家就住山里吗?”
柏凼:“那你见过狼么?”
……
柏凼:“我给你唱个歌吧。”
柏凼:“‘@#¥%&*……’”。
敖跃鳞:“……”这是哪国语!
调跑得海阔天空,以至于敖跃鳞竟不自觉地跟着海陆并进一番,一下想出来了!他也爱看柯南,查过这首歌的中文意思:
‘你低垂着背脊,雨点敲打着你让我心痛,我怀着祈祷的心情一直关注着你,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把伞,我定要找到送给你,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代你淋雨也无所谓,求求你将那些烦恼向我倾诉吧,黑夜过后一定会有黎明,世界上也没有下不停的雨……’
入情入境的歌词,被那霸气的跑调硬拖进他心里,竟神奇地契合着一条条带血的裂隙……
雨真的变小了。
柏凼终于不唱了,他指着前面的坑坑洼洼:“我叫小凼。凼字他们都不认识,就像那个水坑,一个凹兜里包着水。”
柏凼:“我家可远了,我坐火车来的,下了火车又坐汽车。”
敖跃鳞忍不住问道:“你大老远跑到这里干什么?”
柏凼:“我妈妈在这等我!”
敖跃鳞:“你妈住这山里?”
柏凼:“嗯!”
敖跃鳞:“胡说。山里有狼,根本没人住。”
柏凼:“我不怕!狼来了我就‘piu——’,一枪打死它!”
短暂的沉寂后,敖跃鳞突然爆发了:“她骗你的!你妈根本就是不要你了!”
柏凼:“……”
“我不管你了!”柏凼也朝他吼,一扭屁股跑了,跑两步又转回身,朝他撇了个什么,气哼哼地继续跑。
敖跃鳞:“你回来——山里真有狼!”
雨终于彻底停了。壁上挂的、泥里洼的积雨争先恐后回到天空,带走了夜里最后的温度。全身湿透的敖跃鳞一个激灵,山上的狼肯定最爱拿这种外来的小猪猡尝鲜!
他拔腿要去追,一低头看见脚边一块很大的德芙巧克力,是小猪猡刚才丢的……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往上冲的敖跃鳞被往下跑的柏凼撞了个跟头。
柏凼接着一路往下轱辘:“狼、狼狼狼狼狼——”
亏得他长宽高全面发展,滚得受力均匀,没受什么伤。
敖跃鳞扑下去拽起他就跑。
柏凼:“我、我……我跑不动了……”
他脸憋得通红:“我、我真……跑不动了!”
敖跃鳞把那小粗胳膊往自己肩膀上一甩,干脆背他跑得了,牟足了劲儿——
又一牟劲儿——
敖跃鳞也憋得脸通红,小胖墩的脚都没离地。
两条狼已经咻咻地蹿上来,估计都是重口的,不约而同地瞄准了柏凼。
柏凼:“啊——”,抱着脑袋缩成一团,敖跃鳞冲到他前面。
狼很讲团队精神,不会一只开工另一只开吃,柏凼暂时被晾在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那把‘枪’,照着他舅舅教的方法开保险栓,朝着狼开了一枪又一枪。
都是空响。
柏凼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在地上乱摸,抓到什么就扔什么。一只狼真被砸着了,突然回过头,他吓得又举起枪——
‘砰!’
这次是真的枪响。柏凼被震得丢了假枪。
一条狼原地弹起,砰一声摔在地上。紧跟着又一声响,另一条也凉了。
毛雪旺怎么也想不到今夜跟柏凼一起闯进荒山的还有敖家这位小祖宗,森林武警部队在接到敖家电话后,立即兵分几路进山搜救,顺带救了柏凼的命。
一个大盖帽停在柏凼身边,看他受没受伤,想把孩子抱起来,运了两次气才成功:“这小胖墩子!”
大盖帽上的警徽替代了今夜暗昧的星光,把柏凼现在的心、今后的路照得雪亮。
突然间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枪弹齐放,柏凼一把搂住大盖帽的脖子。枪声好久才停,他睁开一只眼去看,两条狼已经成了烂泥。
敖跃鳞被抬上担架,柏凼在大盖帽怀里往那边挣吧,看到担架上的小竹竿已经血迹斑斑成一根湘妃竹了。
柏凼两只小眼睛都挤没了,嘴巴一咧——
唱歌都唱成那个调,哭得是什么调阿,敖跃鳞怕了他,气若游丝的:“别、别哭……”
柏凼:“都怪我,要不然你就跑了……”
敖跃鳞:“狼的的时速是……69……公里,持久力超过……猎豹。我……跑不过它。”
柏凼被他那一身血吓得直抽搭:“等我爸爸来了,我让他请你吃那个……五釜轩、吃能着火的冰淇淋,你可别死啊!。”
大盖帽再三跟柏凼保证小竹竿死不了,他才松开攥在担架上的手,两个孩子分别上了不同的警车,没有再见。
……
小竹竿一直戳在柏凼的记忆里。
山路边有块稍平整的大石头,他往上一靠,摸出烟来点了一根。黑夜里,他把全世界的光和热都拢在手中,可还是照不清心底那个影子,毕竟那时他才8岁多。他当了警察以后,也托人打听过,可森林武警的人都换了几茬,剩下的老人也都不记得当年的事了。
他给自己一炷烟的功夫让心思跑马,然后整装待发。山里没给建基站,没有网络覆盖,也就没导航,只能靠镇里人手画的地图和指南针。他从背包里拿出红外夜视仪调试。
山里的夜空,不施霓虹粉黛、不染灰霾尘埃,三星高照,几乎能看到整个猎户座……柏凼收回眼时吓了一跳,显示屏里出现一个人形。神了,本该荒无人烟的夜郎山每次都能被他碰到人。现在闪人已经晚了,自己的位置恐怕已经随着射出去的那束红光暴露了。
那个人果然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越来越近,柏凼自言自语的:“真是神了……”然后朝远处喊,“哎——这么晚到这儿干嘛来了,打狼啊?”
敖跃鳞:“你到这儿干嘛来了,越野跑?”
柏凼耍贫嘴:“这地方原来不叫野狼山么,多应景阿,非改成什么‘夜郎山’,搞得像是半夜三更来偷情……”
一阵小风儿冷飕飕从后背擦过,柏凼为了缓解尴尬赶紧说:“狼肉补肾壮阳,你挺需要的吧?”
敖跃鳞:“跑几步就腰酸腿软才是肾虚,你好好练吧。”
柏凼:“哎你——”忍住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在这山上出过的糗,不能自爆黑历史。
柏凼没正经地朝他一拱手:“我这厢拜个山头。”
敖跃鳞:“柏警官是来剿匪的?我是守法良民。”
柏凼:“这个山头不是你们家包的么?”
敖跃鳞:“合法租赁,又不是占山为王。”
柏凼:“我还真纳闷了,知道你们家财大气粗,可有钱人真就这么任性?包这么大片山,不开发、不养殖、不种植,放着看风景。这里风景好?”
敖跃鳞:“不好,穷山恶水。”
柏凼:“穷山恶水可出刁民阿,夜郎镇简直要与世隔绝了。这山要是别人的也就算了,是你们家的,竟然没给建座基站,什么年代了,网络都不通?小心人家造反阿。‘三天不下雨,先扒龙王庙’,你家占山为王有三十年了吧?”
敖跃鳞:“那要怎么防范?”
柏凼拍胸脯:“有柏警官。别看我现在不胖,肉都藏在骨头里,压场。”
敖跃鳞朝山上走去:“拜山头有风险,压不住场,就得压寨。”
柏凼:“……”追上去朝他后背一搡,“想女人想疯了吧你。想就成个家阿,你也老大不小了。”
敖跃鳞脸上的微笑不见了:“不想。”
柏凼:“你们豪门不都特别看重传宗接代么,你爸妈不着急啊?”
敖跃鳞:“我不想成家,也不想传宗接代。”
柏凼想起他干儿子,突然问:“你跟你爸很像吧?”
敖跃鳞:“什么?”
像你爸一样乱撒种,整出一大群跟妈姓的小崽子——柏凼能这么说么?点到为止,他撵人前面倒着走,把脑门上的头发往后一撸:“现在还挺多,老了够呛。”说完赶紧笑着先跑了,“还是吃点狼肉补补吧。”
敖跃鳞当然不会追打他,脸上又有了笑意。
蹬上一段陡坡,柏凼停下来,嘘口气:“终于找着块平地。”
敖跃鳞:“你要在这儿起飞?”
柏凼:“?”
敖跃鳞:“你不带着红外导航呢么。”
柏凼朝天翻个白眼,瞎掰道:“看星星,听说红外夜视仪比普通望远镜效果好。”
敖跃鳞:“这些高精的设备,能望断银河,不能望穿秋水。”
柏凼:“你被什么山精野怪附体了?”
敖跃鳞:“是我爸说的。”
柏凼:“东恒、龙星,你爸特别喜欢星星。”
敖跃鳞:“大概是。我家住在西面,可能是为了夜里看东方的星宿。”
“老爷子还夜观天象啊?”柏凼边笑边掏兜,拿出一大块巧克力来掰两半,一人一半。
敖跃鳞:“夜郎山风水不好,狼嚎声也不吉利。它在东,我家的房子建在西边山上,两座山正对着,如果在这里建基站,就是冲天煞。”
柏凼:“你信这个?”
敖跃鳞:“我爸很信。他一到鲸潮市就先找人相看,怕别人动了夜郎山的格局,影响了我家的风水,所以干脆把这座正对着的山头包下来。”
柏凼把巧克力塞嘴里,用牙别下一段:“哦,难怪你们家给你戴那种小姑娘的玩意儿,那珊瑚手链是红色的,能辟邪吧。”
敖跃鳞:“……那不是珊瑚手链,那是血沁佛珠。”
柏凼嚼着巧克力漫不经心地问:“你带着呢么?”
敖跃鳞:“不是跟你说过已经小了么,不合适。”
柏凼:“这山这么阴森,拿出来防身也行阿。”
敖跃鳞:“送人了。”
柏凼:“……”
敖跃鳞几口吃完巧克力:“快吃,吃完继续走。”
柏凼觉着今天的巧克力特别苦,不好咽,以后不买黑巧了。
敖跃鳞摘下背包,拿出把折叠伞递过去:“给你这个,也能辟邪。”
柏凼:“你逗我呢,伞是招鬼的。”
敖跃鳞:“没骗你,这个真的能逢凶化吉,我试过。”
柏凼接过来随便往自己包里一塞:“谢了。半夜要下雨还能用得到。”
敖跃鳞:“看过天气预报,是晴天。”
柏凼嘟囔一句:“晴天下雨浇王八。”
敖跃鳞:“……”自己骂自己?
柏凼其实心里在琢磨乔新说过孩子他亲爹是缩头王八,就试探道:“我一直分不清,乌龟、王八、甲鱼、鳖,还有,鳌?”
敖跃鳞:“鳌是传说中的大型海龟。甲鱼和王八一般指的都是鳖,鳖和乌龟同目不同科,龟的背壳坚硬,有花纹,裙边软,四肢能伸缩;鳖的背壳软,没有花纹……”
柏凼就是嘴贱套他一句,没想到套出这么一大嘟噜,心里早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打了个愣神,狼的时速是69公里,快过猎豹……
小竹竿当年说过什么他记不清了,但记得那百科全书般的认真……
柏凼不让自己再瞎想:“敖跃鳞,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敖跃鳞也不隐瞒:“我得管我家的事,高栖园有敖家祖坟,我不在乎风水,但在乎我爸的感受。”
高栖园里的见闻,柏凼从没跟他提过一个字,他竟也能找到这里,肯定另有途径。既然这样,有个熟人带路也好。”
柏凼:“看来咱们找的都是一个地方,你看——”
敖跃鳞抬头看。
柏凼:“王八乌龟的都这么有研究,风水呢?”
敖跃鳞:“没研究。每年祭祖的时候,郑叔给我讲过一些。”
柏凼:“你觉着,就那个山头用来做墓地的话,风水怎么样?”
敖跃鳞:“很绝。”
柏凼:“绝佳?”
敖跃鳞:“绝户。”
柏凼:“……”
敖跃鳞:“山地五不葬是风水常识,‘童、断、石、独、过’,那块地都占全了。”
不只是‘童、断、石、独、过’俱全,两人登上那个山头一看,墓碑周围还重着一圈树,‘松、柏、槐、榆、桧’。
真是邪上加邪,阴上加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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