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仙·道

　　山阳盯着眼前少女乌黑的发髻和扫到脸上的金钗半晌，破天荒地抬手摸了摸女子的头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再抬头，看到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修士。那张稚气未消的脸上一半是欣喜，一半又是怀疑。
　　见女子扑过去，他忙开口说“师妹小心”，却在与山阳对视后，渐渐垂下手去。
　　“……付师兄，单师姐。”
　　山阳开口，嘴唇也有些颤抖。
　　时隔两年，他从未想过此生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们。
　　可如今，就在他废弃的故园之上，他们又重逢了。
　　命运待他何其不公，命运待他何其不薄。
　　单灵灵呜呜地哭了起来，山阳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又看向方宇，道：“方兄，这是我的……师兄与师姐。”

　　一群人暂且消除敌意，打算找个地方好好分说。正厅之中一片狼藉，山阳便带众人来到季氏生前的屋中。
　　那处自季氏身陨、山阳被除名后就一直空着，房中异常整洁。付悦将房内灰尘清除后，几人便围着小桌坐下。
　　单灵灵兀自低声抽泣，付悦先开口道：“那年试炼后，众人都全身而归，唯独缺了你。雯清说你是去找董明辉那弟子中途遭逢高阶妖兽，遇了险。后来掌门几乎派人把灵峡谷翻了个遍，也不见你的踪迹，我们都以为你……”
　　山阳心里一沉：兰雯清定不会有害他之心，那么就是李贤说了谎……那日袭击自己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李贤！
　　山阳本该把这件事告诉付悦，可想到那一条弱水竟是通向小魔界的沐月城……云霞派应是不知小魔界与沐月城之事，他应该暴露沐月城之所在吗？
　　人族与下三界三族向来相互仇视，若是被掌门知道了，这些人族的修士会做些什么？
　　况且……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云霞派又会怎么对他？就算被他们知道了是李贤害他……又能如何？为了一个废人而惩罚前途无量的内门弟子吗？
　　这些念头飞速掠过他的脑海，山阳只是犹豫了瞬间，就说：“我确实中途遇险……后来幸逢方兄，救下了我。”
　　方宇表情有一刹那的迷茫，看向山阳眼神，又一个激灵，立马点头：“对对对，是我救了他。”
　　付悦微挑了眉，表情有些怀疑，却未多言，只转向方宇道：“在下云霞派付悦，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方宇咧嘴一笑，道：“星辰阁，方宇。”
　　“星辰阁！”付悦师兄妹齐齐一惊，付悦忙道：“原来兄台竟是星辰阁之人，失敬失敬。”
　　方宇摆摆手，只说“不打不相识”之类的话。
　　山阳看二人寒暄了一会儿，对方宇不太放心，便主动问道：“师兄与师姐为何会来此？”
　　付悦道：“我带灵灵出来历练，本只是路过此地，却忽然忆起主宗的莫长老是常梓城莫家大长老，便想前来拜会，却不想看到这副景象。你们又为何会在此？看你对这里似乎十分熟稔……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山阳道：“我也不知这里发生何事，我已有数年未曾回来……”
　　付悦惊道：“师弟竟是莫家子弟吗？”
　　山阳摇头：“我不姓莫。我只是曾在此生活过罢了。”
　　大家族中常有嫡庶斗争之事，也并非所有世家子弟都是风光无限，更有许多在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中各有各的不幸，付悦十分理解，便不就此事多问，只又说：“方兄乃星辰阁之人，莫非是因着听说此处有所异动，所以前来查看？”
　　方宇干笑着摇头：“我们也是偶然路过。我与星辰阁也甚久未曾接触，这次正是要和山阳一同回去，恰好路过他家乡，就来看看……然后就见到现在这幅鬼样子了。”
　　单灵灵却不管他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只哽咽着嗔道：“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连报个平安都不……”
　　付悦也道：“是啊，既然师弟已经脱险，为何不回云霞派？”
　　山阳沉默片刻，开口：“付师兄，你应看出来了的。”
　　付悦也沉默，脸上那神采也暗淡了几分：“原来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单灵灵擦着眼睛，不解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山阳师弟怎么了？”
　　山阳看着单灵灵红通通的双眼，说：“我灵根已废……本是无颜再回师门的。”
　　单灵灵倒吸一口气，把住山阳脉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怎么……怎么回事！”
　　付悦则黯然道：“方才见师弟时，一直未察觉到师弟周身灵力变化，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或是师弟用了什么隐匿灵气的法宝……”
　　方宇此时已机灵了许多，抢先道：“救下山阳小兄弟后，山阳灵根已然被毁，性命垂危，我多方求医，寻找隐士高人，才将他性命救回。如今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唉！”
　　山阳兀自沉默，付悦也叹了一口气，单灵灵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又捂住嘴哭了起来。
　　说出这番话后，山阳心中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他从小出身于修真世家，自然知道修士终究还是无情的。没了灵根的废人与凡人无异，而仙凡有别，不论之前的他有多天资卓绝、多么前程无量，现在的他都不值得那些修士停下脚步，费心劳神。
　　他之母亲季氏在莫家就只是一个灵体已废的凡人，那么他如今也步了母亲的后尘，云霞派对他又将会是何种态度？

　　付悦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以后打算如何？就跟着这位方兄闯荡江湖？还是打算找个人间城镇安顿下来？还是……”
　　“跟我们回去。”单灵灵哽咽接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师姐，我已——”
　　“你什么你！”单灵灵恶狠狠地瞪着他，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单灵根也好，灵根已废也好，活也好，死也好，只要你没有被正式除名，你就是我云霞派的人！”
　　山阳看着她，一时无言。
　　“咳，”付悦轻咳一声，露出一个浅笑来，“师妹说得在理。不论如何，你都还是我云霞派的人，是掌门的亲传弟子。这次既然被我们碰上，跟我们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付悦说完，又盯着山阳的眼睛，道：“雯清她也一直很牵挂你。你杳无音讯后，她便一直闭关修炼，谁也不理……唉，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让我再想想吧。”山阳轻声道。
　　他原是不想回去面对师尊与师兄师弟的。这些年他虽少与外界接触，可也知道许多人仍是不待见自己这个掌门亲传，就算回去又如何，也是被他们看笑话。
　　可毕竟那是他的师门，有他的师尊，有真心与他交好的师兄师姐，还有他从莫家逃出后第一个收留他、早就被他视为亲姐的兰雯清。
　　付悦也知要留给山阳思考时间，便先转移话题，道：“山阳你且先仔细考虑，不说这个，先说回这常梓城。你二人先行到这儿，此处又是山阳故乡，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此处灵气稀薄，甚至不似人界。”方宇先开了口，“你们去城里其他地方看了不曾？这里已经有四五年没有生灵了。”
　　付悦点头：“确实如此。而且最为蹊跷的是……他们竟像忽然便化为血水一般，连半点准备与挣扎都没有。若真是如此，究竟是何其可怕的力量……”
　　“现下此处却丝毫感受不出留存的灵力，半分踪迹也寻不到。”方宇沮丧道，“星辰阁中也无此法术记载。”
　　单灵灵平复好了心情，忽然开口问：“山阳师弟，你对这里应当十分熟悉，你可知大堂与偏殿石阶上的法术痕迹是先前就有的吗？”
　　她这话一出，剩下三人都沉默下来。山阳缓缓摇头：莫正平这么注重门面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大堂的石阶残缺呢？
　　下一刻，四人不约而同向外走去，先一起赶到正厅。单灵灵与方宇在周围仔细观察，付悦则施法小心清理掉厅内厚灰，露出狼藉桌面。
　　“碗碟碎了……椅子也被削去一角……这是……”
　　“打斗痕迹！”
　　“是打斗痕迹，却又不是。”付悦皱眉道。
　　“什么意思？”单灵灵问。
　　“修士之间的打斗，若是点到为止，不可能在人家的正厅打碎碗碟；若是真发生什么矛盾，又怎么可能只打碎了碗碟？”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当那股神秘的将人化为血水的力量到来时，莫府众人并非如凡人那样全然不觉，他们甚至有人试图反抗，却在反抗的刹那……失败了，终究逃不脱相同的命运。
　　付悦叹了口气，方宇又不解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据我所知，莫家也并非什么大家族，为何此处会有这么多碗筷？”
　　山阳沉吟片刻，道：“我离开莫家那夜，恰好是莫文杰的三十岁生辰宴。”若是宴会，便可解释此处为何这么多杯盏碗筷……
　　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莫府的血腥之气要更浓一些。那些宾客，可能都……
　　只是事情会这么巧吗？他前脚刚走，莫府乃至常梓城后脚就出了事？

　　几人又看过莫府其他地方，要么如同城中其余人家一般没有丝毫痕迹，要么就只留下稍有反抗的微弱印记，偌大一个修仙世家，居然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方宇和付悦焦头烂额地坐在莫府正门的台阶上，两个金丹真人竟看不出丝毫端倪。
　　山阳则静默靠在门口，脑袋里一会儿是五年前那晚发生的事情，一会儿又是究竟该不该和师兄师姐回云霞派。
　　气氛一时静默无比，太阳已完全升起，照在这偌大一座死城之中，丝毫令人感受不到温暖。单灵灵左右看了看，只觉有些渗人，不由靠山阳近了一些。
　　就在这时，方宇忽然开口：“山阳，你是何时离开莫家的？”
　　“五年前。”
　　“五年前，五年前！”方宇猛地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俨然是一副惧怕的样子，来回踱步。连付悦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方兄，五年前怎么了？”
　　方宇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五年前，不正是人魔两界结界出现裂缝的日子吗！”

　　“裂缝？”
　　“五年前？”

　　山阳三人同时疑惑开口，然后面面相觑。
　　付悦解释道：“师弟这些年在养伤，大概有所不知：就在两年前你刚失踪没多久后，主宗便唤各附属门派的掌门长老前往太虚仙宗开会，师尊他们回来之后，我们方才知道原来是那人魔结界出现了裂缝，现在各大宗门都纷纷派出人手前往人魔结界修补裂缝，清除魔物。”
　　说完，他又看向方宇，问；“只是这五年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
　　方宇摆摆手，说：“人魔结界的裂缝早在五年前便出现了，当时为了不引起人界动荡，三大势力秘而不宣，只派自家核心弟子修补结界，甚至还秘密请了一位隐世不出的大能……不过终究也是没能补上，这不，现在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结界裂缝的事了。”
　　付悦与单灵灵的脸色立马白了：连诸多大能花了这么久都无法修补的结界，忽然让他们这些小宗门也知晓此事，莫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那么在这三大势力闭口不言的三年里，结界究竟毁坏到什么程度了？
　　两年前灵峡谷中妖物被魔气感染之事，又是否与之有关？

　　单灵灵脸色惨白：“可多数修士只知结界裂缝周围漏出小部分魔物，若是按你所言，那裂缝五年前便有，那么通过裂缝来到人界的魔族……便绝不可能只有结界周围的那些！”
　　付悦与单灵灵虽在门派中都是天赋异禀的核心弟子，可毕竟云霞派只是个小门派，这二人对结界裂缝之事都是不久前才知，如今得知魔族可能早已潜入人间，不由都心中发寒。
　　方宇也对魔族十分惧怕，不过好歹也算见过不少魔族，也早知裂缝之事，此时就显得淡定许多，说道：“我去过小魔……魔界与人界裂缝，也见到了魔族是什么样。不过此处虽然诡异，却没有魔气遗留，想必未必就与魔族有关。不如我们现在就先在城中各自调查一番，再回禀师门，让长辈们处理？”
　　付悦二人自是同意，三人分头而行。

　　单灵灵本想让山阳跟他一起，山阳却先走到方宇身边。
　　付悦拉住她的胳膊，传音道：“师弟还未决定今后去留，现在想必是要再和方兄商量商量，你就先留他一个人想想吧。再说了，方兄亦是金丹期，山阳跟着他可比跟着你安全多了。”
　　单灵灵虽是不悦，可到底也不好再反驳，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二人从西边走了。
　　付悦看着那年轻人比两年前更加高大、却更加萧索的背影，喃喃道：“让他回来……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师兄？”
　　付悦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单灵灵。
　　单灵灵也愣了愣，然后抿抿唇：“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若是好不了，大不了我们云霞派养他一辈子！”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付悦苦笑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你要跟你师兄他们回去了？”这一边，方宇侧着头问山阳。
　　山阳抬眼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猜的。”方宇耸耸肩，“看你那反应就知道你肯定还是放不下他们。”
　　山阳没有理他，方宇又揶揄道：“‘师门未必会收留我，你不必给任何人交代’，啧，小小年纪，说什么丧气话！”
　　见山阳不打算开口说话，方宇继续说道：“我看你师兄师姐还挺好的，跟他们回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退一万步讲，你师门若真不收留你了，你可以来找我嘛，反正咱们俩安全从小魔界那个晦气的地方逃了出来，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你——”山阳打断他，话音又顿了顿，再次开口，“你这样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什么人？”
　　山阳想到李贤，那个从前也爱在他和兰雯清耳边喋喋不休的青年。
　　他认识的那个李贤是个真性情又开朗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从来喜欢笑着在他们眼前晃悠，却也从来不掩饰被他们冷淡的反应惹得有些生气与无奈的样子，转眼却又能忘了先前的不愉快，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可那样的人，却会用笑掩饰他的杀机，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挚友击下弱水。那些毫不掩饰的高兴与生气，竟都是假的吗？
　　“山阳？”
　　“没什么。”山阳收回思绪，说，“等到这边事情结束了，我就跟师兄他们回云霞派。”
　　方宇反而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决定，微睁大了眼，抻了抻脖子，一脸疑惑的样子，率直得有些呆傻。
　　山阳有些好笑，脸色稍霁：“有些事情要回去问清楚。”
　　他的好友本就少之又少，又经历过太多匆忙的永别，这次李贤的事情，他定要好好与他当面对质，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路人马各自将整个常梓城从里到外翻了一遍，皆是寻不到什么线索。再次聚首时，山阳则是主动走在了付悦与单灵灵身边。
　　单灵灵大喜过望，付悦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不过终究还是高兴的。
　　“师弟——”
　　“既然在常梓城中没有发现，不如就去常梓城周围城镇询问一番。”山阳淡淡打断，“一整座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人发现。”
　　说完，径自向前走去。
　　付悦与方宇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单灵灵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停留在一种迷茫的神色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山阳背影。
　　过了一会儿，山阳回头看她，似乎是疑惑她为何不跟上来，看着她的表情，又稍缓和了脸色：“调查完后，让方兄和我们一起回云霞派一趟。”
　　“我、我们？”
　　付悦忍不住笑了出来，折返回来，推着她的肩向前走：“我的傻师妹，师弟这是答应和咱们一起回去了啊！快走快走，早些调查完，早些把师弟带回去！”
　　“哦……噢！”单灵灵噗嗤笑了出来，擦了擦眼睛。付悦祭出飞行葫芦，一行四人朝周围城镇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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