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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生疑
午后,御书房
室内落针可闻,和珅躬身于龙案旁研磨,陈尽忠垂手立在屏风后头,如同一节沉默腐朽的木头。
殿外隐隐传来惨叫,是言官正被执行庭杖。
乾隆合上一封弹劾折子,片刻后又展开来,以朱笔在末尾画了个圈。
乾隆:“看看这。”
和珅直了直腰,倾身去看。
乾隆问,“如何?”
和珅:“汪广琪已篪夺爵位,连降三级,如今不过小小六品御马司守卫,想来无碍。二来汪家祖上于社稷有功,民心所向,汪家一脉万不可赶尽杀绝……圣上自己拿主意罢,臣惜命的很,不会撞柱子。”
乾隆一哂至之,“你相信鬼神之说?”
“信则有,历朝历代,民间,朝廷,均少不得奇文轶事。从太祖到成祖,上到社稷宗庙下至寻常百姓,这种传闻以数论处,不过是信则有之,心诚则灵。”
“嗯。”乾隆道,“无稽之谈。”
和珅抿唇一笑,姿容遗世,不可方物。乾隆遂展开折子,将上头朱批勾了。
“怎不叫唤了?”
和珅偏头,“想必打完了。”
“且没完,朕数着呢,休想糊弄了事,御林军!”
御林卫将庭杖杵地,铜杖与汉白玉撞击发出一声脆响,闷声道,“回禀圣上,傅大人厥过去了。”
“还有十二杖,”乾隆簇眉道,“打完。”
和珅:“再打就死了。”
“死不了,刘墉打不得,傅邢枢总也打得,别停,接着打,这皇宫也太静。”
和珅不再说话,沉默着注视龙案后两幅草书:
大清盛世,锦绣山河。
笔体虬劲,乃是努尔哈赤亲提,武人之势扑面而来。
“喏,弹劾你的。”乾隆笑起来,缓缓读来,“僭越之罪十五……包藏祸心,翻来覆去跑不去这一句……嗯?有新花样了,朕看看……觊觎后妃,婕妤乌雅氏。”蹙眉思索片刻,问道,“后宫有这个人么?”
陈尽忠垂首道:“上月焦大人府里送进宫的,圣上封了婕妤,内务府尚且在赶制绿头牌。”
乾隆点头,“仿佛是有这么回事,爱卿与朕的婕妤可否相识?”
和珅唔了一声,手下动作未停,头也没抬。
乾隆兴味索然,随手把折子推进炭炉子里,手指虚扣了三下桌案,陈尽忠当即会意,不由怜恤起那未曾面圣便再无生机的乌雅氏。
“天冷了,上回赏你的金丝楠木用上了么?”
“火苗大,挺暖和。”
陈尽忠打了个寒噤,忙往笼里填了两块银炭。
乾隆哈哈大笑,笑罢揩了眼角笑出的泪,“朕做棺材的木材叫你烧火了,一楠一命呐爱卿。”
和珅继续研磨,讪讪道,“臣罪该万死。”
乾隆:“做甚总把死挂在嘴边,不怕晦气么,烧了再赏你就是……来瞧,这个说来年春猎筹备的。”
和珅:“春猎乃是大事,鞍山猎场那边也该筹备起来,今年圣上打算带谁去?”
乾隆:“还同往年一样,行宫里皇子皆带着罢,嫔妃就算了,女人事多,不够麻烦的。福康安、其子元瑞,你与润之也同去,还有谁,帮朕想想。”
和珅点头承了,又提醒道,“嘉亲王?”
“嘉亲王……十五皇子。”乾隆食指点案,“十五皇子同去,这孩子今年刚迎回宫,开蒙晚,性子孤僻,中庸与资治通鉴对答尚可,不知拳脚功夫如何,待来年春猎再试。至于旁的,朕预备让他先跟着朝堂听政,资质再观。”
“说到底,朕欠他良多,若来日他安分守己,不生二心,朕自然不会薄待,许他一世安稳荣华,做个闲散王爷也罢,只怕……”
乾隆眼中阴郁甚笃,和珅察言观色,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永琰与乾隆当年太像,年幼受苦,锋芒内敛,有野心有宏图,能成大事一样能成坏事,在王府时他便冷眼看着,却碍着润之之故不便多说,这位皇子,只怕不肯偏安一隅。
和珅斟酌片刻,旋道,“十五皇子为人谨慎持重,自是有分寸的。”
乾隆冷道,“有分寸是最好,眼下看倒是政事顺畅,治国安民也通,怕只怕他不识好歹,步旧时燕王朱棣的后尘。”
饶是知道乾隆并不在意此子,嫌其曾被疑血脉有染,和珅听到这话依然心惊——纵观大清历代,用鲜血为龙椅铺路者大有人在,宗人府枯槁遍地,冤魂满塞,天家富贵纵然难得,但越靠近皇帝的地方越无异于龙潭虎穴,以史为鉴,便可量轻重。
皇权不容僭越,纵使是血脉亲源一样可以无情抹杀。
“不过,”乾隆语气和缓了些,“太后同朕说,永琰回宫之前,与润之相交甚笃,你可知道他二人如何相识?”
和珅脊背一凉,不知乾隆何意,道,“臣,臣也不甚知道,或许犬子上书房时无意中与皇子结识,也未可知。”
“爱卿这般紧张做甚?”乾隆笑道,“这是好事,来日润之娶了故伦,朕倒希望他在朝中有所帮衬。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别怪朕多心问这一句,也只你的儿子,朕信得过。”
“那是自然,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润之定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来日娶了……”声音戛然而止,和珅瞠目结舌,“娶……十公主?”
“怎么?内务府还没将生辰纸并到一起?”乾隆勃然大怒,“这帮奴才如今做事怎的这般怠慢,分不出轻重缓急么!陈尽忠,给朕宣内务府主管!”
和珅大急,“不不不!陈公公先,先不用宣!”说罢跪道,“润之尚且年幼,不谙世事,且纳娶之事,臣更想遵从犬子意愿,不愿强加于他,请,皇上三思。”
乾隆居高临下,神色中有些出乎意料的茫然,未几,又转而微微愠怒,拂袖道,“你也觉得朕是一厢……连你也要拂朕的意么?!”
“臣,并非枉故皇上好意,只是,只是……”
那日朝堂,和珅的确闻所未闻,纪晓岚告知时又不在状态,是以乍一听闻此事便慌了手脚。
娶了旁人倒不打紧,若是润之娶了公主,必要另开府邸,离府别居,介时就不能时刻见着宝贝儿子,不能抱,不能亲,为父的一颗玻璃心哐当一声又落地了。
但此时箭在弦上,强行请愿并非明智之举,不如缓兵再观——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舍得孩子离开,便不允许他长大,倒阻了孩子姻缘。
乾隆吁了口气,语气松弛些许,“那便先定了,其余的,年后再议罢。”
和珅道,“臣遵旨。”
乾隆面色方才好了些,忿忿道了声‘平身’,室内再度静默。
茶叶载浮载沉,满室茶香。
乾隆蹙眉:“昨日何琳递回来军情折子,西藏廓尔喀犯边,朝上还是分‘战’‘和’两派,刘墉向来主和,只分说: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还是孙子那套老路子,朕听得耳朵起茧,此事你怎么看。”
和珅研磨的手略停顿,缓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不错!”乾隆断喝,“今日能于扎什伦布寺大肆抢掠,明日岂非要兵临城下,这帮蛮子愈发大胆,朕断不能一忍再忍!”
和珅:“廓尔喀一族年年犯边,今年打压下去,明年又如野草复生,实在难除根本,和琳手中兵马尚不足南蛮十分之一,恐怕有心无力。”
乾隆:“大雪封山,今冬先派步兵增援,待开春,朕得放把火,彻底燎了这野草,不然岂非要叫百姓笑我大清无将?!”
和珅:“臣以为,论朝中之将,刘统勋年岁已长,福康安将军与其子元瑞可用。”
乾隆挑眉:“朕心中有数,爱卿一语点破,显得朕不聪明。”
和珅:“……臣罪该万死。”
“恕你无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爱卿明日早来一刻钟。唔,这封弹劾刘墉的,这字……”
和珅抬眼去窥,旋道,“呵,纪晓岚左手写的。”
乾隆将折子弹进火里,笼中忽溅出一星红火,迸到地摊上蹦了两蹦。和珅忙绕过去,用鞋底捻灭。
和珅:“圣上尽可以赏他二百棍,将纪晓岚杖为死胖子,臣无二话。”
乾隆眼底尽是笑意,“朕若发落了他,来日可再无人与你分忧罢?”
“分忧之人,已早被皇上发落了。”
乾隆色变,半晌吁了口气,“当年之事,你还在记恨朕。”
“臣不敢。”
“罢了,批折子。”
瑞脑销金兽鼻子里喷出龙涎香,乾隆以食中二指抵在眉间,掐揉天应穴,不多时,太阳穴传来安稳力道。
和珅道,“皇上需保重龙体。”
乾隆微合双眸,“中宫怯懦,太子年幼体弱,眼看着不好,八阿哥又……朕如何敢病。”
“皇上正当盛年……”
“这些话朕听够了,你不必再说,”乾隆将头向后靠,半倚在和珅腰腹,缓缓道,“这朝廷看似水波不兴,实则盘根错节,内有朝臣控权,外有廓尔喀什外族滋扰,俱虎视眈眈,只等着朕倒下去那一天。”
“朕多希望,你能像从前那般……同朕说话。朕将四十岁了,不想再搏,也快搏不动了。”
“朕时常想起那年,那年对诗,唯你不怕我……”
乾隆再不出声,和珅茫然去望,却见乾隆呼吸平稳,似坠梦境。和珅双手虚画,比划着抚摸乾隆刚毅英朗的俊颜,他敬他,重他,心疼他,唯独不怕他,哪怕他君临天下,四海归心,当年不怕,如今亦不怕。
也只不过,断了份念想罢了。
乾隆将醒未醒,虚空中喃喃道,“至斋,我也……”
耳边雷声滚滚,立时间,和珅如遭雷击,猛然向后退去,惊醒了乾隆。
“臣告退。”和珅慌忙夺门而出。
和珅匆匆下了汉白玉台阶,路过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傅邢枢傍边也未做停留。
御书房中,乾隆勃然大怒,龙案上折子哗啦啦扫了一地。半晌瘫坐在龙椅上喘气,吼道,“怎又没声了?!”
“打完了,三十。”御林卫答。
“谁让你停!再打三十!”
御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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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情深不忍辜负,近来有宝宝问起和珅与乾隆的旧事,有一段历史记载,乾隆在王府时,曾真心怜爱一年氏女子,名为年水月,本想登基之后许其后位,却终究因其母家年氏之故,不得善果。和珅容色极似年水月,在一次皇家对诗宴上与乾隆相识,自此飞黄腾达。我喜欢和珅,又打心底里觉得他可怜,所以想给他一段真实的情感,哪怕等待多年,斯人仍在,一切都为时不晚。
莫名奇妙的抒情了一下,表打我,顶锅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