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东流

　　回头，眼前是长又长的地下走廊，方钰走在前头，舒公公跟在后头。耳边时不时传来愤恨的唾弃声，有的甚至破口大骂，不消几刻牢狱里尽是污言秽语。

　　舒公公真是受人“爱戴”呀。一张张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怒容在铁栏后疯狂叫嚣，有几位的衣服还能看出金丝的花，应该是这几日才送来的。

　　“他们不识相，方小姐您别见怪。”

　　他声音在耳根处响起，低低的像是快断了气。

　　方钰脖子一凉，眼盯着地面继续向前走。

　　他又道：“如果他们懂得审时度势，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方钰淡淡道：“这么说，我岂不是愚钝至极。”

　　“方小姐千万别这么说，赵丞相如今下落不明您也有一份功劳在里头。”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你比谁都懂。只是你不愿意说而已。”

　　“我，”方钰眼眸清清，“没什么好说的。”

　　牢车缓慢的行驶在空荡的街道上，人群排开在两侧，长长的三里街道被他们站满。

　　鸦雀无声。

　　他们的面前放着几个盛菜的大箩筐，里面都是些平常菜农不要的烂菜叶，硬菜帮。只要方钰的牢车路过，护送她去刑场的士兵就会对他们叫嚷，“还愣着干什么，砸！狠狠地砸！”说完哼哼道，“不砸，就是死！”

　　东西砸到方钰的脚边，然后一下两下的接连飞来如大雨而至。方钰站得笔直，默默受着。一直到刑场，在看到刽子手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想起成婚那日赵承欢跟她讲的故事，他说，在遥远的北方曾经有一位将军为了保护国土奋战在最前线，住在战场活在战场忙于战场，人们称他为常战将军。

　　他说，可惜常战将军没有子嗣，到他这一代就断了香火。

　　当时她迷迷糊糊，说，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是很可惜。

　　他问她，你不觉得他活得不够圆满吗。

　　她答，每个人对圆满的定义不一样，或许在他眼里能在战场为国效力就是最大的圆满。

　　他笑了，说，那你呢，你的圆满是什么。

　　我？

　　我的圆满是什么。

　　当时她怎么答的，已经记不得了。如果现在再来问她，那大概是活着。

　　跪在刑场中央，监邢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右手边是执行令，一声令下方钰就可人头落地，在这样朗朗的晴空，她便再也看不见头顶的太阳了。

　　底下人群安静，安静的就像是木偶任人摆布。在公布完方钰的“罪行”后，执行令被他摔在了地上。方钰抬头望向前方的街巷，好似听见有马儿奔来，嗡嗡踏着地面。

　　她微笑着，身后雄厚的声音传来，“斩！”

　　“啪！”几乎是同时，一声熟悉的铿锵响起，震得方钰耳蜗发烫。

　　人群骚动片刻，方钰睁眼，一匹棕红的骏马冲散人群的阻碍放慢脚步渡到刑场的最前面。骑在骏马上的不是别人，那一袭紫色的官袍外加他刻薄的面相。方钰奇怪，他来这里干什么。在送她上牢车后，他转身就走了。

　　“皇太后说此人暂留，”他高高的坐在马背上，俯看众人时眉尾微扬，眸中富有他人看不见的笑意，低调得张扬，“还不快请方小姐起来。”

　　“这……”这算什么事。监邢人一头雾水，只得命人拉起方钰。

　　“牢车就不用了。”他又说。

　　“那……”

　　“皇太后等不了，扶她上马吧。”

　　这里只有舒公公的马可以骑乘，他说让方钰上马哪有不从的道理。于是几个人拉着方钰，毫不客气的将她横身搬上马背，趴在了舒公公的面前。

　　方钰离他很近，她目睹到在她上马后舒公公的神情，竟是嘴角不易察觉的弯了弯。

　　“蠢货。”

　　这句话的声音突地一变，从怪异深沉的中年音到少年磁性低哑的嗓音，方钰愣了半天。

　　“舒公公”好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你要死了吧。”他说，表情难看的笑了笑。

　　方钰瞿然，“你…… ”

　　“放心，皇后没事，圣上没事，”他低眼掠过她的脸，“你也没事。”

　　深知他们会来，方钰还是做好随时去死的打算。武装好的坦然当她真正脱离危险后迅速瓦解，那种感动就像洪水决堤溢满心头，浑身上下交织着暖流，她的一颗心在颠簸中真实的跳动着。

　　“你，你哭做什么。”他皱眉，大不喜的样子。

　　“我高兴。”

　　“高兴你就笑，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他言语恶劣，这时候听来却是无比的亲切。

　　他们逃走的路线是少年和赵承欢计划好的，他们相约在城门口，门外是莫将军和一干士兵。

　　临近城门，有三个身影在那里翘首期盼，马下是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

　　“来了，”赵承欢松了口气，抬头喊，“开城门！”

　　门外莫将军得令，几名抱着树身的士兵开始有规律的向前撞击，“咚咚咚”如同古寺钟响，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避免不了的杀戮。

　　“别放他们出城！”

　　百姓四处逃窜，追来的人和少年之间还有不小的距离。

　　“一二三撞——”

　　“砰——”城门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被人推开，门外清一色的银盔甲，手上的利刃逼得人睁不开眼。领头的男人端坐在马上不怒自威，八字胡剃掉后是一张俊朗漠然的面容。

　　“追！快追！”

　　“想追我？”少年笑开，声音长扬，“想得美——”

　　他抽出马鞭对准马身猛地就是一下，眼看城门在近，赵承欢对莫将军点点头。

　　“放箭！”

　　先声夺人，飞箭越过少年直向敌军。

　　“走！”少年吼道，他们在莫将军的掩护下飞奔出城。

　　“莫将军他。”方钰回头。

　　“没事的，只是掩护我们出城并不是真的开战。”抬起眼皮，回答者那抹温柔似水的笑容同几天前一样。

　　他来接她了。憔悴了那么多，衣服破得勉强能穿，袖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划口是之前给她包扎时撕破的，淡淡的青色覆在他的下巴上，在她看向他时努力把精神堆在眼里，熠熠的光辉带着点孩子气的讨好。

　　方钰心酸，他以往有多讲究她是知道的。

　　少年掏出匕首，单手割断她身上的绳结。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方钰得知孟氏她们随圣上一齐去了水城，他们不在锦州等地停留准备直接前去汇合。考虑到路程有些遥远，少不了要露宿几晚。寻到水源处他们便停下，商量着在此过夜。

　　分工很明确，赵承欢和宁川留下来陪段岚，他们负责收集柴火。方钰和少年负责狩猎，周围有水有山有树林，可以吃的东西会很多。

　　少年折来两根长树枝，用匕首将树枝的一端削成尖锐的锥子形，后抛给方钰继续削第二根。

　　“……你想捕鱼？”

　　“叉鱼，”他吹吹树枝上的木屑，“别告诉我你不会。”

　　方钰笑笑，向河边走去。

　　临近河岸，水线没过脚踝却不及膝盖，水深刚刚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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