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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里有没有一片净土
寒假开始的时候,静汐再次回到了光华电视台,演播室里遇上叶佳慧,她笑着伸出手:“静汐,欢迎你回来。”
“谢谢你,佳慧姐。”
“你的性格很适合记者这个行业。”叶佳慧明眸善睐,唇角微微一弯,不笑也有三分笑意,“有时间我们再约一起吃饭,那次跟你聊得很开心,不过,”她偏头微笑道,“我希望那次的谈话没有让你为难,更何况你走了之后,你们的徐主任一直在惋惜丢了你这个人才,我不过是替人担当了一次伯乐。”
这次静汐重新进光华电视台,不再以实习生的身份,虽然还是拿着实习生工资,却被安排在《新闻调查》栏目组,跟着栏目组到处跑新闻现场。
静汐初生牛犊不畏虎,工作认真,骨子里执拗,很多事情都敢跟踪报道,《新闻调查》栏目的徐盛主任对她也是颇多赞赏,只是她年纪毕竟还小,社会阅历缺乏,爱恨太过简洁分明,对错之间有着清晰的界限,有时候做的报道更会被自己的情绪和偏见所影响,徐盛不免经常教育她:“新闻,新闻,做的是新闻,不是你个人的喜憎厌恶,什么时候你把自己忘记,你就算出山了。”
有一次栏目组做了一期青少年犯罪节目,静汐联系了青少年犯罪心理学专家,跑了几趟监狱,采访了几个当事人,洋洋洒洒地报道了大篇幅事件案例,言词之间无不透露出一种警示,硬生生将新闻做成了教育片,结果片子交上去审核,快下班的时候,徐盛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她的面,把带子“啪”一声摔在桌上,劈头盖脸地骂她:“苏静汐,你有没有脑子,做出来的是叫新闻吗,这叫狗屁不通。”
其实电视台的人都知道,徐主任骂人通常不带脏字,现在这样口不择言,显然已经是大怒了。
静汐被骂得差点掉眼泪,徐盛才缓了语气:“你自己看看,你这选材角度全吗?做新闻最怕有失偏颇,你的倾向性已经认定“犯罪”这件事情不可原谅,你所有的长篇大论只是在论证你自己的这个结论。”徐盛看着面前这个低头沉默的姑娘,最后终于叹了口气:“静汐,我一直在忠告你,做任何新闻,身为一个记者都不能流泪或者愤怒,作为一个合格的新闻记者,你要做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去判断人性。”
静汐点点头,仿佛似懂非懂。
这天何东晟正好出差回来,经过电视台大楼,就顺便接她一起下班,一直等到华灯初上,也没见她下来,打电话也没人接,他便等得有点不耐烦,径直找了上去。
格子间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因为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偌大的空间几乎没有人,他之前就来过一次,倒是知道她的位置在哪里,一路寻过去就见到苏静汐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在修改着什么,一颗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仿佛很多年以前,她很晚没有回家,他也是一路寻到学校,在灯火通明却空旷无人的教室里找到她,她也是这样,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改着一张数学卷子,一边偷偷的抹眼泪。
时光如水,像是倒映在她睫毛上的水珠,在灯光下晶莹如玉,温柔了岁月的沧海桑田。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模样亦如同十年前,甚是可怜,而他停步在不远处,却突然弯唇笑起来。
“你刚才笑什么?”静汐到了车上,才控诉他,“还笑得那么开心,幸灾乐祸?”
“没有,”何东晟刮了下她的脸颊,唇边还留着三分笑意,“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谁欺负你了?”
静汐低头嘟囔了一句:“还说不是幸灾乐祸,”她别扭地转头望了会儿车窗外,过了很久才有点委屈地说,“徐主任老说我是非观太清晰,缺乏新闻人的理性思辨能力。”
何东晟开着车,却仍赞同地点点头:“有时候你的确挺固执,认定的事情不太能改变,容易认死理。”
静汐瞪了他一眼,又渐渐觉得困惑:“可是是非观太清晰难道也不对?”
“你的道德标准定得太高,一旦某件事情让你觉得越过了你的是非线就会被你全盘否定,但是你得知道,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人性复杂,而你又容易偏执,一旦形成了某个观点,就只会一条道的往那边去寻求论点,这样的思维会容易导致你错过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何东晟把车停在小区附近的广场边,翻着她刚才的文稿,做下结论。
静汐斜睨着他,有点不太信服:“你什么时候对新闻也有研究了。”
何东晟笑着拿起文件夹轻敲她额头:“我对新闻没研究,但是我对各种方案有最起码的判断力,更何况,”他又笑了笑,“我对你有足够的研究就够了。”
静汐撇了撇嘴,拿过文稿,又开始研究起来。
“好了,先吃饭。”
等吃过了饭,她仍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回了家也是一头扎进书房忙着改稿。何东晟端了水果进去,见她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只顾着埋头写字,他又笑了一笑,有点感慨,又有点新奇,当年刚出生时,他就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仿佛在他不知不觉中已然长大。
“其实认死理也有认死理的好处,”何东晟给她剥了个桂圆塞到她嘴里。
静汐吃着水果,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好处?”
“你第一眼认定的东西就不会再变,省了后面挑挑拣拣的时间。”他笑着看她,“比如第一眼认定的人。”
静汐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把脸一扬:“自恋,我才没有第一眼就认定你。”
“好,那是我第一眼就认定你,”他低头很温柔地亲在她的嘴角上,低声呢喃,“那也说明我眼光好。”
她终于噗嗤一声在他嘴边笑开:“自恋狂。”
第二天,静汐拿了修过之后的稿子去徐盛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看他翻阅。徐盛表情一直淡淡的,看完之后,倒点了点头:“一个晚上能改到这种程度,还算可以,见微知著这个方式也比大片笼统好得多,采访角度也改变不少,报道方向还可以。”他拿了支笔又圈了几个地方,让静汐回去修改。
一连几个晚上,静汐都拉着何东晟做评审,虽然何东晟对新闻的确没有研究,但是他善于统筹全局,把握重点,一个节目前期策划,录播,后期制作,好比一个项目的调研,跟进,报告,他总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遗漏,甚至偶尔还能给她一些专业人士都想不到的独特建议。
结果节目播出之后,意外的受好评,这天开完表彰大会,静汐非常兴奋,迫不及待地跑到走廊上给他打电话报喜讯。
先说节目做得有多成功,收视率有多好,又说刚才的大会上被点名表扬了,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最后又说:“徐主任说我这期节目做得好,还有额外奖金。”
何东晟却正在忙,按了免提键,把手机搁在桌上,偶尔接上几句,秘书梁玉正在一旁递文件给他签字,他头都没抬,随口问了句:“多少?”
“差不多六七千的样子。”
何东晟倒笑了一笑:“行,晚上就去茗钰楼。”
“茗玉楼?吃什么的?”
“喝粥。”
“就喝粥?不用替我省钱。”
“嗯,那就再来几样点心,不过我怕你的这点奖金不够。”
“这么贵!”静汐听得直咋舌,脱口就嚷了句:“你个资本家就是黑心。”
惹得一旁的梁玉也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因为节目收视率的提高,栏目组也越来越忙,连过年放假,静汐都只回家呆了三天,就匆匆回了B市。
回来那天,何东晟临时有事,安排了阿强去接她。
静汐问起来,阿强也是心大,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江老爷子回来了,刚把晟哥喊了过去。”
静汐仿佛觉得意外,怔了怔,却也没说什么。
洗完澡出来,她打开电视,正好新闻台在播今年换届领导班子的调任,她正拿毛巾擦着头发,听到某个名字,不由抬头瞥了一眼,只觉得画面上的那个人有几分熟悉,戴着军帽的鬓边虽然透出了大半的银丝,但是站立的时候,身姿依旧挺拔,大约常年在部队的缘故,目光炯炯,眉宇之间透着犀利,是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
静汐曾听何东晟提起过,他的奶奶是俄罗斯人,所以他们的脸部线条都十分镌刻,五官硬朗,很有几分军人的风范。
静汐想起年前有一次她跟何东晟一起出去吃饭,中途去卫生间,回来经过吸烟区的时候却撞上了赵淳。其实她已经快忘记赵淳是谁了,那人堵在她面前,吸着烟,懒懒地叫了一声:“哟,苏小姐。”
静汐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你好,赵总。”
赵淳打量她,突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应该叫你苏记者才对。”静汐没有做声,本想绕过他,赵淳却又往边上挡了挡,不依不饶:“苏记者最近做的几期节目,针砭时弊,很是犀利啊,果然后生可畏,”静汐低着头,没有答话,赵淳见她这副闷样,又觉得好笑,“苏记者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今天怎么又变成一个闷葫芦了,不过有句老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苏小姐刚初出茅庐的确是收敛点比较好,枪打出头鸟,别到时候挨了枪子丢了命。”
“谢谢赵总提醒,不过,”静汐突然抬眸看他,漆黑的眸子沉静如水,“也许有些鸟出生就是为了挨枪子的。”
赵淳不由一怔,冷笑了声:“苏小姐,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别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静汐又低了头,微微抿起嘴角:“我是一个记者,如果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哪怕被利用我也还是会报道。”
静汐一边喝着水一边按着遥控器换台,心里却乱糟糟的。她在年前跟踪报道过一次工地上的民工死伤案,当时有人打进电视台的热线,说是某工地出了事故,直接导致三人死亡,两人重伤。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负责此项目的宏泰建筑公司的领导却是一味推卸责任,不但没有任何抚恤金,还污蔑其死伤的人违反了施工注意项目。静汐当时跟踪采访了一阵,也做了栏目策划方案,交上去之后却被压了下来。那个节目策划还是她花了好几个晚上通宵赶的,因为这类节目最注重时效性,当时根据采访来的结果,隐约还牵连着各方面的受贿,静汐也大胆地猜测过宏泰的后台,甚至还跟徐盛也讨论过,可惜策划方案交上去,连审核都没有通过。
原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徐盛居然把她叫到办公室,把策划方案交给她,让她继续跟踪,连警方都开始介入,后面果然是牵枝连叶,随着受贿事件的暴露,一连串的大小官员都陆续下马,这个案子也曾轰动一时。
枪打出头鸟?
她皱了皱眉,如果没记错的话,宏泰就是九天集团下的子公司,赵淳这次的损失估计是不小。静汐想得太入神,连何东晟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电视上正放着那期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何东晟走过来,靠坐在她身边:“发什么呆?难道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静汐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你怎么还皱着眉头。”
“我听说能有这个结果不过是今年恰好换届,上面斗得厉害。”
“是吗?”
“嗯,不过五个受害人毕竟得到了补偿,”静汐说到这里,抬头看他:“听说后来受害人的律师都是你帮忙请的?”
“你听谁说的?”
“叶局长,对了,他说他也是你请来帮忙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何东晟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总算是恶有恶报了,世界也还没那么糟糕,不是吗?”
静汐抿唇看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慢慢扬起嘴角。
她并不相信这是正义的必然结果,就连徐盛也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如果不是今年恰逢换届,这件事情很可能就此被压下,鹬蚌相争,她不过是被某一方用来当了一把利剑而已。
然而就像社会的某些灰色地带,那里很可能没有明确的正义与邪恶,没有清晰的是非线,没有真正的善与美,也许需要利用邪恶来对抗邪恶,利用人心的欲望来对抗丑陋,利用权势来压制权势。
静汐初出社会,不谙世事,又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世界美好,正义会战胜邪恶,作恶多端的人总会受到惩罚。何东晟却在社会上摸滚打爬近十年,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修路无尸骨,他见过太多,早就不相信苏静汐的那一套,却担心她对生活失望,所以愿意拼劲全力来守护她相信的美好。
就如同很多年前,在黑暗嘈杂的酒吧里,有人低声问他:“为什么帮我?也许只差一步,那个位置,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荣华富贵全是你的。”
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酒杯,声线亦是低如呢喃:“叶警官,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片净土,是怎么样都不愿意摧毁的。我只怕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去那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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