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欢

作者:晏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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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妥协


      秋雨来袭,不过一时之间。

      凉风过境时,从屋檐处吹落几滴雨水洒进门口,一会儿就完全打湿了地。

      大厅里稀稀疏疏有几位客人,都是靠里头坐,要了热茶和豌豆黄,嚼着“萧条秋气味,未老已深谙”之类的词儿。小二一搭抹布,半靠在柜台边,不时瞄一瞄掌柜的打得飞快的算盘,被发现后才怯着脸,掸了掸肩上抹布继续去门口候着。

      沈眉宜拉了元宝坐一块儿,此时正给他布着菜。听到门外传来亟亟踏水声,抬眼望去,就见一头戴蓑笠的青年立在门口,把肩上担子落下,里头装着青菜萝卜。青年用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擦着汗水,除却脚底和裤卷湿透了外,余下地方倒像只淋了几点雨,在这斜风大雨里,甚是怪异。

      “叶庄,又来送萝卜啦?”客人里有人认出他,高声笑道。

      青年点点头,面上憨憨厚厚挂着笑,木讷又羞怯。

      掌柜的向小二使了眼色,后者甩着布巾不耐烦地走过去,扫了一眼筐子,随手挑了俩萝卜掂了掂,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子:“都叫你以后别来了!菜再好有什么用,谁知道是不是……晦气!”

      叶庄双手捧着钱,听到小二说话这么难听也不恼怒,还跟之前那样傻乎乎地笑,随后挑着担子熟门熟路进了厨房。客人们各自低声嗤笑,小二冲他背影骂了声“傻子”后,又找了个地方窝着。

      泽止已经用完膳,正喝着茶清口,元宝在他与沈眉宜之间看了看,最终向小二哥发话:“你们为什么要骂他?”

      小镇纵然不够繁华,但店小二也算是会识人的,他本以为元宝不过小小仆人,没想到他此刻居然能跟主子平起平坐,按说书人嘴里那些故事设定,店小二便以为是自己错看了人,连忙端着谄媚笑:“您是不知道,叶庄那厮是镇上有名的傻子,说是一两岁时发烧烧坏了脑子,他爹娘养不起就把他丢到山里,谁想第二天居然在门外又看到了他,扔了几次都不知道被谁送回来了。”

      “可不是吗?只知道跟着人笑,跟着人哭,连颜色都看不懂。”刚刚问话的客人加入进来:“去年齐家老太太去了,小辈们纷纷吊唁哭丧,傻子打哪儿经过看见了,啥都不说就跟着哭,嘿,那阵仗大得就跟自己死了爹娘一样。”

      沈眉宜握着筷子的手一抖,咸菜直直落到了桌上。

      泽止用余光看了一眼,没说话,重新给她夹了一筷子。

      元宝:“说不定是仙人送回来的,你们怎么说他晦气呢?”

      “哪会有红眼睛的神仙呐?”

      与那人同桌的人朝着厨房努努嘴:“傻子经常走丢了,约莫在他五岁那年,他爹娘好容易把他找回来,他却直嚷嚷要找姐姐玩,问那姐姐长啥样,他说是红眼,这不分明是遇上妖怪了吗?”

      “傻子说话你都信?”

      那人哼哼几声:“他娘跟要好姊妹说漏过嘴,那些妇人嘴根子碎一碎,谁不知道那家大人也见过妖怪?虽然只是一晃眼,但你也看见了,这么大雨,他衣裳还那么干,能算正常吗?”

      先前分明是酸秀才附庸风雅,现在直接不顾圣人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沈眉宜越听越恼怒,重重搁了筷子,恰恰看到叶庄出来,立刻就想冲上去,却被泽止一把抓住手腕。他若是执意要拦,沈眉宜是挣脱不开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挑着空担子,重新回到雨中。

      碍于周围还有人,沈眉宜憋着气转过身等着泽止,元宝抖了抖,端着碗又向边上靠了靠。

      “为什么拦我?”

      压着声音咬牙切齿说完这话,却忽然感觉手上一凉,她看向被他拽着的手腕,上头多了个白玉镯子。

      泽止拉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放开:“留着护身。”

      原本想要摘下,听了这话,沈眉宜只得放弃,拉长了袖子将玉镯藏住,娥眉颦蹙,耳根泛红。一番欲言又止后,最终道了谢重新坐回原处,毕竟趁着这会儿功夫,叶庄怕也早不见了。

      不过一场匆匆相遇,但沈眉宜近来总是念着叶庄,甚至越来越觉得那日泽止拦她,显然也另有目的,可他要是不说,谁又能问得出半个字?眼瞅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停了,她便借口说要出门散散心,独自溜出了客栈,一路打听到了叶庄住处。

      是户贫瘠人家,住得稍微偏僻,泥砌矮墙饱经风霜,几乎没什么大用处,连她垫垫脚都能将里头看个清楚。院里劈了几块田种菜,若是哪家贼子光顾,轻轻松松就能顺走些好菜。

      屋里头有谩骂声,听声音像是叶庄在挨他爹教训,大意是觉得他丢脸,还爱装神弄鬼让他们一家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

      这场景真像在平昌村那些日子,她爹也是这么骂,有时候还会摔碗筷,后来大概是心疼了,就直接摔她柜子里的衣服叫她滚,所以村里总属她衣服坏得最快,补得最多。

      过了半柱香时辰,屋里没人再说话,沈眉宜还站在门外,就听吱呀一声,是叶庄开了门出来,眼里还有泪光,对上她的目光一下就闷着头跑走了。

      在他后头,一位衣着简陋的老人佝偻着背,蹒跚走出,见到沈眉宜时十分怯意,头都不敢抬:“还请姑娘不要怪罪我儿,他、他是个傻子,做事鲁莽,有哪里不对,老身在这里替他给姑娘赔罪。”

      说完,作势要跪下,沈眉宜连忙将他扶起。

      “不不不,老人家误会了,我与我家公子游行到此地,听闻令郎的事,我家公子想出手相助,所以派我前来叨扰。”路上她已想好理由,此时说来倒也不会结巴:“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是名云游大夫,对疑难杂症颇感兴趣,若是您愿意,可带令郎来东来客栈找我们。”

      老人眼里微露喜色,但看到身上众多补丁,又黯淡下去,摆手拒绝。

      沈眉宜连忙说:“若是我家公子没能治好令郎,绝不收您一文钱,若是治好了,也只要一点儿萝卜就好。”

      以叶家家境,这药费不算太贵,左右儿子痴傻这么多年,眼见都二十了还没讨到媳妇,叶老也是心急,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毕竟是经历过沧桑的人,就回话说要考虑考虑。

      知道他肯定会来,沈眉宜就没再多停留,告知姓名后便回了客栈,想与泽止合计合计接下来该如何套话,当然,如果他真能治好叶庄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天底下命苦之人何其多,她不能抱着同病相怜的心去个个救助,但遇上了也绝不会当个冷眼旁观的人。

      用路上顺手买的糖葫芦支开元宝后,沈眉宜接过他手中水盆,规规矩矩敲了几下门。

      彼时,泽止盘膝坐在床上,借着昆仑镜上灵力恢复法力,不宜分心用神识探查四周,便布下了结界感应。因为玉镯上沾有他气息,是以沈眉宜一敲门,他便有所察觉,旋即平稳了自身气息,将神器收好。

      “进来。”

      沈眉宜偏着身子将房门挤开,径直走到架子处将水盆搁置好,再看向泽止时,后者已然穿好鞋子向她走来,立在架子旁拂了点水在润湿手后,才一点一点把双手沉在水中。

      瞧见那手上伤势似乎好转了不少,黑色枯皱的疤渐渐剥落,半点都没留下痕迹,沈眉宜偷偷摸着自己手上厚茧,有些嫉妒了。

      “怎么烧伤了?”

      不料泽止似是一愣,微皱着眉,迟疑道:“你看得到?”

      她也被弄得一愣,然后慢慢点头。

      泽止神情越发严肃,甚至有些讳莫如深:“大多数人应该看不见的,但也有人……什么都看得见。”

      所以,停顿后面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莫名其妙开了天眼,能视众人所不能视,譬如鬼怪幽魂,又或他手上伤口?

      想到故事里张牙舞爪狰狞可怖的鬼怪,又回忆起秦家密道里由秦老夫人化身的咒尸。纵然也是个见识过风雨的人了,也还是受了这一惊。

      泽止步步逼近,神色莫测,隐隐有丝危险。

      这样的他太过奇怪,让她下意识踉跄后退,步履不稳,奈何房间在此刻显得格外小,才几步就退到了桌子边。

      后路被截断,眼看泽止近在眼前,已被吓得不轻的眉宜竟忘了如何躲闪,只能闭起眼睛,感受到耳边逐渐袭来的热气。泽止有意停在她耳边,如同在东荒时那般,让她蓦然想起那个亲密之举,更加紧张起来。

      盏茶功夫却如三日之长,感受到热气变化,随之而来,是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骗你的。”

      “……”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他?”在沈眉宜抬脚踹过来之前,泽止灵敏闪开,风度翩翩地坐到一旁。

      “你跟踪我?”沈眉宜是假装要踢,此时点在地上的脚尖徐徐放下,眉头轻挑。

      泽止沏了杯茶放到她跟前,再给自己斟了杯:“我从不做偷偷摸摸之事”语气里满满是对此类事情的鄙夷与不屑。

      沈眉宜瞄了眼,跟着坐了下来:“所以?”

      “所以我是光明正大地用昆仑镜看的。”

      ……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没打算紧抓住这个话头辩下去,沈眉宜平复了一下大起大伏的心绪:“我不肯定更不确定,只是你也没表态,就证明还有一线机会不是吗?”

      泽止没接话,印着首《登鹳雀楼》的粗制茶盏,在他修长指间都变得金贵起来。这壶茶泡得一般,对此挑剔如他只闻了一下,没有喝。

      “我想救他。他很像我不是吗?甚至比我还可怜,我自认救不了天下可怜人,但能救一个也好。”

      他放下杯子:“世间诸事都是定好了的,岂能随意更改?”

      这一次,沈眉宜再不计较他端出神仙姿态,不依不挠:“既然都是定好了的,那么他遇见我们,我们救他,也是定好了的不是吗?”

      “眉宜,我不是凡人,倘若此事有我插手,就算是逆天改命。”

      他定定地看着她,鲜少露出如此认真的模样,沈眉宜只觉得心头酸涩又有些道不明的悲凉,所以她选择了沉默,用沉默去昭示决心,也因为除了沉默,她已无话可说。

      在沉寂中互相抗衡,互相争辩,这是比言辞更加困难的事,但那双眼里全然镌刻上了坚定不移的光芒。

      霎时间,暌违已久的惊艳感袭来,一些尘封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在骚动。朦胧之间,似乎许多年前也曾有过一道目光,只需对上一眼就掠去他所有注视,从此长长久久留在了他心上。已经记不清那是谁,关于它的记忆,亦如雾中之花,看不清,摸不透,纵然极度不喜欢这样的感受,却又不忍去拒绝,甚至这样的对望时,他连眼睛都不肯移开分毫。

      最终,泽止长长一叹,败下阵来。

      “过几天带他来,我尽力而为。”

      执念得到满足那一刻,她倏地生出莫大欢喜,是为他答应医治叶庄,抑或是为他愿意满足她小小愿望,缘由已经分不清楚了,只知道平静下来时,不自觉握在手中的另一只手,早已由微凉渐渐被捂热和了。

      ……

      目送她尴尬地红着脸跑出门外,泽止看着那只手。

      指端先前尚且残留着点点黑色,而今连最后一丁点黑都没有了。那温热也通过肌肤,渗透入血脉,毫无保留流窜到他心底,连同那人方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幸福。

      “决定了吗?”

      房里响起他独自一人的呢喃低语,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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