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阿羽……阿翰？”谢飞白正试图从床上坐起来，程青羽翻了个白眼，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只是指尖微微一抖，一根银针便飞了近六尺距离准准地扎在他麻穴上，然后谢飞白毫无形象地趴了回去，两个义弟一个施施然走过来将他挑猪肉似的上下检查了一遍，另一个手里还端着茶碗，挑了最舒服的那把椅子坐下来，笑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幺儿，当年让你跟我入唐门，你偏不，这一手要是用到暗器功夫上，不出三年，你至少也是外堡前三。”
　　“讨厌吃辣，没得商量。”程青羽用八个字将唐翰堵死，“反正在万花谷我也是前三。”
　　“你万花谷总共一百来个弟子，还有好些是钻进秦岭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玩意儿，一年不露一面的，你也好意思比？”
　　“上次不知是谁，巴巴地寄信来，求我去同门那儿给他讨阿甘，听着阿甘好像也属于‘什么玩意儿’的一种，要不还是还我罢了？”
　　“小气。”唐翰拢了拢袖口，两人又斗了几句嘴，谢飞白听着他们漫无目的地胡扯，自己背上使不出一点力不说了，那麻针扎得极深，竟让他一点儿也动不得了，他只好无奈道：
　　“阿羽，你准备扎着我多久？”
　　“到你老实为止。”程青羽按了按他背上肌肉，道：“长得不错，再有半个月就能走动了。”
　　唐翰幸灾乐祸地抛着程青羽的药瓶子玩，小小的一个白瓷瓶子，印着万花的印记，用红塞子封得很紧，程青羽的药匣里少说有二三十个这样的瓶子，但万花弟子从床边一眼瞄见，忽然就变了语气：
　　“放下。”
　　唐翰眸光忽然一凝，并不是因为程青羽的语气，而是他闻到了某种药物封禁不住的特殊香气，唐门精于制毒，对药物极其敏感，天下毒物纵然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唐门却自有一套理论，便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东西到了唐门弟子手中，其药性也往往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时唐翰手中这瓶，他虽拿不准其具体功效，但绝对是世间少有的奇毒。程青羽语气突变之后自己也觉不对，又摇了摇头道：
　　“有毒的，你小心点。”
　　唐翰点了点头，将瓶子放回药匣，三人一时无语，谢飞白刚要说什么，洛静漪推门而入，见房间里这么多人，眉头微微一跳。
　　“既然有阿羽在这里，还有唐少侠，那我也就不久留了，眼见残冬将过，昆仑开山的日子也快来了，我今日就告辞前往昆仑。”
　　“师姐每年独自去往昆仑，不觉得孤单了点？”谢飞白趴在枕上道。
　　“那有什么，昆仑奇珍异宝之多居天下山脉之首，习医之人只有睡觉也乐醒的，还顾得上孤单不孤单？”洛静漪随口道，“你们若是不着急回去便在龙门住上几个月，等我出了昆仑再一道回谷。”
　　程青羽点头：“师姐说的是。”
　　女弟子也不多话，嘱咐了谢飞白几句便出门走了，三人听见她牵出马，清叱一声向北而去。唐翰挑眉道：
　　“洛师姐这个脾性倒像是我唐门的姑娘，干脆爽利，比男人还胜三分。”
　　“杏林一脉的师兄师姐里，大师兄专心修著医书，极少出手诊治，二师兄常常云游，徐师兄性子太好，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都是不惯俗务的，只有洛师姐一人脾气既明决果断又从容和缓，一脉事务倒有大半在她手里打理，在几位弘道弟子中也是拔尖儿的。”程青羽难得夸人，唐翰笑道：“这样的姑娘，谁若娶了她可真是修了三辈子福。”
　　谢飞白听了苦笑一声，瞧了程青羽一眼不说话，后者垂了眼睛拔了他身上麻针，丢下一句：“好好呆着，若下次再叫我看见你乱跑，我就扎你一整天。阿翰给我看着他。”

　　离开圣墓山时，维亚里只有六岁，他的母亲把他藏在怀里躲过大漠如刀的风沙，走了几个月，才随着教主到达了中原。
　　那时维亚里顽皮，机灵，充满活力，是个小小的，幼鹰一样的孩子，他精致的眉眼还没有长开，浓腴卷曲的金色头发才只刚刚能够扎住，他有着蜜色的皮肤，软软的肢体，汉话只会说一两个词。
　　跟六岁的维亚里相比，十四年的时光只为他留下了一样东西，那双莹透璨亮如同星辰本身的眼睛，他继承自父亲的绿眸在西域人中也同样罕见，这精灵一样的色彩使人能够包容他许多顽皮的举动，哪怕是在母亲去世后，他也在明教中安稳地长大，受到了足够细致的照顾。
　　陆危楼将他当做未来的护教法王培养，费了许多心力教他武功智计，然而维亚里的性子太过桀骜跳脱，武功虽有所成却并不出类拔萃，智谋权术更是不屑去学，陆危楼于是将他派到妙火旗下历练，希望他至少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掌旗使。
　　那年维亚里十七岁，明教如日中天，声势直逼朝野，终于一夕之间风云突变，光明寺大败，损失七成实力之后远遁西域。
　　而维亚里在战火之中被谢飞白救下，带入万花谷，一去三年。
　　一别十四年，圣墓山风沙依旧。
　　他们从石阶慢慢地走上去，刚刚换上的雪白教袍拖过尘埃的痕迹，陆明辰负着唐翰送给他的那对弯刀，维亚里则什么都没有带，他隐约记得自己有过一对刀，有着极为曼妙的刀锋弧度，金弦如同箜篌一样绷紧，挥舞时几乎能够带起国手当中破弦的厉鸣，但这样的回忆不知为何总与触目惊心的血迹相联系，他想是不是自己曾经以那样一对刀在某人身上划出过无法愈合的伤，是否因为刀身的血槽里曾经填满温热的鲜血，流灌进了心里便再也没有抹去，可如果用这样漂亮的刀划出了这样漂亮的伤口，感到的该是快意吧，该是猎手击杀惊恐的猎物一样的快意吧，为何自己却感到无法抑制的惊恐和惶惑，像是那一刀其实是划在自己心上一样。
　　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握紧了空空的双手，慢慢走到圣火面前，借助日魂之力腾空而起，渐渐望见金殿清晰分明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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