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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纱
第二天午夜的时候,平治将军的大船终于到江户城码头。
港口处黑猎猎的人头和旗帜。
先遣船只来报是右大臣清流和左大臣信义带着各自的精锐部队来迎。
夏风习习,满船里是死亡的气息。
将军平治早已深度昏迷,熏不得已主持大局,出仓便见两位故人,也是朝廷抵柱,更是如今抢夺天下最有力的对手。
一个他的丈人。
一个是他最爱之人的父亲,欲除他而后快的人。
他一一与之拥抱。听他们说些劳苦功高的应酬话。
心下想决计不趟这浑水,把将军护送回大奥便回他的下里,任江湖腥风血雨都不干他事。
于是只管马不停蹄往将军府而去。
熏大将。
熏为这个称呼怔在那里。
右大臣扶住他的马头说:
平治将军早已上报朝廷因你战绩卓越,让你做前司马将军,统领水军部。官至四品。
熏想起昨夜平治与他说的那些家常话,倒真是情深意重。
只是等他到了将军府门前,才发现整个府衙早被重兵团团围住,黑色铠甲在夜色里闪光,亮如白昼。
他护送平治的仪仗进衙,两侧兵器闪闪,虎虎生威,似大战前的肃静。
熏回转马头,早有手下副将上前知会:
幕府从昨夜开始连夜从全国各处调过来精兵五千人。
熏冷笑。
原来这将死之人并不是什么其言也哀,玩的都是口蜜腹剑的套路。
如今天下三种兵马皆汇齐在这里。
将会有怎样的血雨腥风。
他抬眼看漆黑的夜空,夜空中那只浑圆的明月。远远的竟有乌鸦啼叫。他忽然想起九年前他被蒙了眼睛来到这吃人的所在。
再然后是那暖暖的身体拥抱他,与他说:
别怕,我在你身边,不会死,不会消失,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在一起。那年他十五岁。
他勒住马,那个夜晚也是如此月明,竟让他眼前一片恍惚。
只听人说:
大将军,请离鞍辍凳。
他翻身下来,早有人马匹牵走,他抬脚拾阶而上。
一道道门,一折折回廊。
所有的房间洞开,身披重甲的战士分列两旁,但他还是看到那斗室里的平治的那把宝刀。
斗室寒光犹在。
若推开窗,迎眼处的角落里应有一枝病梅。
它还在吗?
他又来这死亡之地。
穿到厅堂,长长的自家影子就会映在大理石的墙裙瓦砾上,和那些盛开的花,招摇的叶,一起寂寞的跳舞。
再往前走,那四方阁就已在他的身后了。
他离它越来越远,离那大奥越来越近。
它躲在阴影里,一躲七年。
他和它并不想相见。
但他到底还是看到了大奥总管。阿四。
当年他把他送进地宫土牢,让他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送他戚夫人的人彘图,让他错杀掉他与那人的孩子。
这七年他再没有见到他。
却总是在梦里梦到他和这死亡之地,醒来一身的汗。
若醒来千颂在他身边,他会搂过她软软的小身体。
她的大拇指总是湿湿的,秃秃的。让他出奇的安定。
阿四也两鬓斑白,腰背佝偻了。
大公子。
他还这样叫他。
从六年前,他大婚后。
他的眼神却不似七年前那流转闪烁。只是定定的望着他看。
你老了,阿四。
您都留须了,何况老奴呢?
熏留须已有些时日,密密的包着嘴角。
须髯上翘,让人看不出悲喜,却十足的亲切。
请您更衣。这里就是大奥了。
有侍女上前,替他缷了刀剑脱了铠甲。换了黑色浴袍。
他走过去,前面就是那道黑漆大门。
里面铜铃簌簌。旁边有人传唤:
诸神退让,上样驾到。
大门洞开。
朱砂红的甬道满是两壁的烛火。
映着他的脸,他的眼。
他先看到的是他的母亲夕颜。
他娶百合时她倒是喜不自胜。
那百合也自抬了几大箱金银送与她处。但到底从未握过她的手。
她知道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此外再没有了。
两排密密的大奥粉黛,若平治驾鹤西去,这所有的人,包括他的母亲,都将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所在,剃发出家。
去那个人去的地方。
从此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他只当她死了。
所以他再看到待宵的那一刻,像见到鬼。周身的一凛。
身边的阿四说:
这是新封的大御女。待宵夫人。您一定不知六年前她诞下上样的儿子青兽。
他只记得当年,平治□□了待宵,他才一把火烧了费全国之力历三个春秋刚刚修成的碧纱橱。
她竟也生了平治的儿子。
这女子不争不夺,如今竟也成了大奥的主子。
他向她跪拜。
她竟掉下泪来。
他只想快点了结这仪式进到内殿里去。起身只随着将军的御辇往里走。
却被她一手牵住浴衣衣角。
他故做焦急的望向甬道。甬道里人潮涌动。各地的医官会诊聚集。各处侍女分处打点。
大公子,借一步说话。
他只得停下来。
烛火下,待宵的脸,并没有那种慵怠的妇人模样。
却有了从前没有的娴静。
大御女夫人,近来可好?他有意拉开距离。
你别来无恙?她抬头端详他的眉眼。
他避开这些他不能直视的目光。
她的泪还没干。她还爱着他。他相信这一点。
我们都很好。她拼了命样的说。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各自安好。先行告退。他面无表情的说。
她轼了泪,凛然道:
她也来了。
他立在当场。
你要与我说什么?
但愿将军没事,各自安好。她原来是打探消息的。
毒已入骨髓。
他看着她,斩钉截铁的说。
她要的都给她,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他拂袖而去。
内殿罗幔,躺着已吸入吗啡而苏醒的将军。
熏有意不上前去,只立在最后。
这是他应该立的位置。
说到底,他毕竟是平治家的外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尽众生像,看平治与这些人交待后事。
那罗幔下跪在平治塌前的是才从大内接回来的阿兰公子。
天皇侍读。与当年隐准一样。容貌俊美,苍白着一张脸,毕生看不出悲喜。
如今面对自己的上样,临死的父亲,他只是默默垂泪。那姿态既美且哀,让人垂爱。
这位即将上位的幕府将军过于文弱。气质上与他飞扬跋扈的父亲丝毫不搭,倒像极了当年他的母亲。
那藤壶紫衣立在罗幔后,螓首低垂,面上罩着黑纱。看不清眉目。
他低下头,厌恶的吸气叹息。
再听到那罗幔里侍官宣他的名字。他走上前去。他想他就这样进入她的视线。
于是将腰弯下去更深些。
他见侍官拿出一件文书,竟是一份婚书。上面有阿兰和千颂的名字。
他握住将军的手,竟自泪落。
你放心。平治挣扎着一口气。
你放心。熏呻吟了一声。
保阿兰平稳换局。平治握紧了他的手。
那大奥之外,剑拔弩张。能维系军权稳定的只有熏。
他和他,两人比谁都清楚。
这也是他平治临终前放出大招,接回他扔在红叶寺的发妻天樟院的原因。
她是他政治上的一张牌。
他是他军事上的一部棋。
而平治他自己。千算万算,一支毒箭,就让他赫赫凛凛的人物,撒手归西。
他听他抻着脖子叫道:子……
子游,平治喊的是熏的父亲,子游的名字。在内殿里这声音如同鬼嚎。久久不息,却只有熏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含义。
他的身子终于沉下去,手渐松渐冷。最后,终于呼出一口长气,那双凤目渐渐的黯淡下去。从那下身淌出许多污物来。
他死在大奥里,死在自己的污秽里。
熏的身后传来大片悲声。
在这哭声里,侍官宣布新一代幕府将军阿兰归位,大奥一切事务由其母天樟院掌管。
天樟院是平治死前才封的尊号。
从此再没有什么藤壶紫衣。
他回身退到人群后。
乌鸦鸦的人群。
乌鸦鸦的时光像她脸上的黑纱罩住了他。
他已是局外人。他并没有哭的理由。
他们彼此已是局外人。
各自安好。
两厢无扰。
熏嘴角上翘,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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