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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一步一步地走近,那自上而下悬着的唐卡微微地晃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它跟前站定时,我原本提着的心竟安稳地放了下来,“我知道你在后面。”唐卡后气息一动。我连忙大喊,“不要走!听我说完,好么?”
周围一静。唐卡只是被衣衫带动的风轻晃了下,并未有大的动静。
“最后一次了。”我细细地抚摸着唐卡,然后慢慢地贴上去,尽可能地想感觉到更多他的气息。一股细腻的佛香味钻入鼻尖,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想把这种感觉永远地印刻在脑海里。
“我知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以后……”哽咽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涌了下来,“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回应我的仍是一片静默。可我没觉得有任何失落,虽然穿越到三百年前并不是我想要的,但能结识他却是心中渴求的。而到如今,我再没别的奢求,只希望他能静静地听完这最后的话。
我紧咬着牙,死死地控制住颤抖的喉咙,才不至于发出太大的抽噎声。手指紧紧攥了起来,直到指甲快陷入掌心,我才吃痛地放了开来。捂住嘴巴不发声地哭,我只觉得全身的机能都快消失殆尽了。
“仓央嘉措,我要嫁人了……仓央嘉措……”我顺着唐卡,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跌坐在冰冷的阿嘎地上。
我是哪里惹你生气了么?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都没有勇气问出口,我害怕,你的答案会把我心底最后一点希望打个粉碎……是呀,你是西藏万人敬仰的活佛,生来便背负着度化众生的责任,怎么能为儿女感情所牵绊呢?
在你身边,我是永远都没办法看破红尘的。那些,只是我编造出来蒙骗自己的借口罢了。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鼻子连着口腔一阵钝痛,气管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难受得我无法呼吸。我狠狠地吸了口气,压抑住放声大哭的冲动,“上师,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不能再跟着你修行了。”我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可能你早就不耐烦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了。这样,你应该轻松许多了吧……”
我怔怔地盯着那晃动的唐卡,仿佛看到了他清俊的背影。伸手摩挲着,想象那个轮廓,他该是这么站着的吧?我闭上眼,回忆着这段日子里他给的每一次温热……一个眼神,一抹笑容,甚至是一句呵斥,都那么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唐卡后的你是不是欣慰地叹了口气,终于如释重负了呢?
仓央嘉措,我真得好喜欢你。
可是如果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那我也会走得心甘情愿。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会毫不犹豫。
我低笑了出来,退后两步,慢慢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阿嘎地上,我却感受不到半分凉意,只是滚烫的泪水疯似地往下掉。
“上师,我走了。我会好好过的,你也要保重啊。”我站起身,擦掉脸上已经冰冷的泪水,抬头深深地朝唐卡那儿看了一眼便咬着牙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膝盖上的伤痛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甚至是脚下,步履轻盈,没有一丝沉重。我闭了闭眼,任眼眶里最后蓄着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原来……这就是心被掏空的感觉呀。
我有些自嘲地掀了掀嘴角,走到措钦大殿外的回廊时,扎西平措正神情松闲地倚在廊柱上,两手交叉覆在胸前。我知道他不会过问,但还是假装不在意地抹了抹眼角,干巴巴的还真是有些难受。
“走吧!”我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径自走过了他。扎西平措放下了手,慢悠悠地跟在身后。我迈大步子走着,一路望着哲蚌寺的风景。一阵风吹来,我贪婪地吸着寺庙特有的佛香味。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吧。
那常年缭绕的袅袅桑烟,金色的玛尼筒,那雪白长阶,赭色的白玛草墙领,还有随风摇曳的浓烈香布……我僵直了脊背,眼泪虽然勉强收住了,可心底那正在慢慢撕裂的伤口却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我的神经。
扎西平措见我突然停住了,便快步走了上来。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带出的风有些急促。直到看清那英俊的眉宇,墨色的眸子,一股暖流才蓦然从我的心间淌过。
“我好累啊……”嘴角费劲地扯出个微笑。他一顿,直接伸手揽过我的肩膀。我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胸膛上,一股热热的气息包围住了我。那略微单薄的手掌柔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放松地闭了眼皮,起初有股刺痛感,后来慢慢地便再无其他的感觉。
忽然,一个温热干燥的吻落在我的额头。我抬起了眼,视线朦胧地看向扎西平措。他正定定地望着我,眸色柔软如水。我不禁笑了出来,虽然他从没说过,但该是真心喜欢我的吧。或许跟他在一起,我才能幸福安宁地过一辈子。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有些无赖地说,“扎西平措,你背我吧。”他握拳咳了一下,费力地拉下我的手,目光别向他处,“背就背,说得这么娇嗔干什么。”我不由提气踹了他一脚。“喂——”他迅疾地放低身子,一把托住我的膝弯,绷着脸说,“站好!”
“哼。”我愤愤地抽回腿,别过脸。他看了看我,可还是背过身去,压低了腰。我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一下跳了上去。调整完姿势,眼泪顿时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扎西平措,对不起。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我实在不能在你面前,坦荡荡地为了另一个人哭。原谅我,连承认难过的勇气都没有。
扎西平措一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手一使力,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靠去。心头吓了一跳,我连忙抹掉了眼泪。扎西平措并没有回头,只是往后一瞥,但我清楚,自己已经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怔了好一会儿,总算稍稍调整了心情。下巴靠在他的肩上,使劲蹭了蹭,总算找到个不太费力的姿势。侧着头,目光正对上他的侧脸,那有些冷峻的曲线,丝毫不输阳光的夺目。他的侧面也很好看啊。我呆呆地想着,又靠了点过去。呼出的气无意识地喷打在扎西平措的耳边,痒得他回头瞪了我一眼,“你给我安分点。”
我缩了缩脖子,转头朝向另一边。懒懒地趴在他的背上,我不由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喉头有点痒,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而且还着凉了?”
我一愣,惊慌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扎西平措却只是一哼,并不答话。我的心里更毛了,他不会是站在窗子边,鬼一样地看了我一夜吧?刚皱了皱眉,一只温热的手掌探上了我的额头。我睁大了眼看向他的侧脸。
扎西平措顿了一下,收回手,“幸好没烧,不然……”说着挑眉斜了我一眼。我径自咽了口干唾沫,“这不是还没烧嘛!”扎西平措转正了视线,看向前方,久久地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懒洋洋地趴着,身子一颠一颠的,渐渐就打起了瞌睡。
虽然很困,但这样睡着多少有些不舒服。没过多久,一个颠簸就把我惊醒了。我蓦地抬起头,意识还有些迷蒙,等瞥下眼看到扎西平措肩上那一滩“水渍”时,我彻底地醒了过来。霎时被吓得手忙脚乱的,可又害怕被他发现,只能在那儿手足无措。咽了口干唾沫,我慢慢地凑了过去,手假装随意地搭在那滩“水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挼着。
“别擦了!已经渗进去了。”
略带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一愣,笑嘻嘻地靠了过去,“你知道了啊?”扎西平措干脆没睬我,直接松开手把我放了下来。我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拉让前了。
“进去吧,好好收拾一下。”扎西平措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我一直觉得这个动作很大男子主义,不禁挣了挣,不料换来更重的一推。“快去!”我在呵斥声中,被迫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迈进木门,身后却气息一动。
蓦地,我的双眸被单手捂住了,一个湿热的吻落在颊边。
“别再那样哭了,嗯?”温热的气息在耳畔缠绕,扎西平措的另一只手轻柔却有力地禁锢在我的腰上。炙热的掌心贴在眼皮上,有股沉沉的湿热感。那样温暖的姿势,柔软得我几乎要流出泪来。
“嗯。”我咬着唇点了点头。扎西平措忽然松开了手,白光一下子闯进了我的眼底,莫名的一股刺痛。他伸手摸了下我的头发,热热的鼻息喷打在我的后颈,“明天,我们就回琼结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拉让的,只是扶着门框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松软的木里。好在是背对着,否则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送扎西平措离开。
他的温柔,关切,就如带满盐的水,灼到我心底的伤口,发出“刺啦啦”的声响。纵使已经决定要嫁他,可我还是好害怕,有一天我会辜负那份深情。我太了解他了,纵使冷眼相对,大声呵斥,可还是会不管不顾地第一个冲到我身边。
“呵……”我自嘲地笑笑,平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色彩浓烈的花纹。枕上的泪痕湿了又干,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回,却次次被同样的梦惊醒。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身体好疲惫,可心却迟迟不肯睡去。翻来覆去了好久,始终睡不踏实。我干脆下了床,披了件外衣,推开窗子,一股湿湿的寒意扑面而来。
我一愣,原来是下雨了。拉萨的夏季本是多夜雨的,可我来了这么久,却从未真正看见过。如今看着,瓢泼的雨打湿在窗框的香布上,每一下都勾起我心底惆怅的情绪。
我张出了身子,让连绵的雨水弯弯绕绕地打在脸上。
忽然,一道雷线闪过,一瞬间地照亮了远处。我一怔,看清后却哆嗦着地反手捂住了嘴。滂沱细密的雨帘里,那绛红色的身影正僵硬地站立着,雨水不住打落在他身上,顺着手中的蜜蜡念珠滴滑下来。
我呆滞地看住那苍白的面容……墨黑如夏夜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我……“砰”的一声,心底紧绷的弦像是断裂了似的,酸涩,苦楚,莫名汇聚而来的情绪潮水般地涌了出来。
我抓起布伞,闯入了雨帘,冰冷的雨水打下来,冻得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踩着被雨水浸湿的松巴鞋,当我步伐沉重地跑到他的面前时,整个儿身子由里而外几乎没有了一丝热气。
仓央嘉措的眼底黑如墨玉,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滑到下颚。虽然已经拿伞挡了,可丝毫阻止不了早已湿透的袈裟不住地往下掉着水滴。因为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我只能把伞举得老高,星星点点的雨水打在我脸上,身上,可每一处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
“仓央嘉措……”我呆呆地看住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雾气。他的目光有些空寂,彷佛已经穿透了我。就这么过了半晌儿,他慢慢地垂下了眼……“别带了。”清冷的嗓音隔着雨水声儿传来,他忽然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扣入我贴着伞柄的掌心。
“啪——”的一声,油布伞仰天摔在了地上。
我木讷地看着连绵的雨珠子噼啪砸落在伞面儿上,忽然手下一紧,刚想抬头,腰却被重重地一拽。蓦地,火热的唇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却只能被迫地承受着那几近窒息的辗转。
久藏的压抑和克制,透过滚烫的温度传到我的唇际,热辣的擦痛薪火似地烧入了我的内心。我恍恍惚惚地流着泪,只听到那有些急促的鼻息不停地喷打在我的脸颊,鼻尖上。
柔和的月光透过雨水,不可思议地照了下来。我怔怔地站着,任由那淡淡的酒味在我的舌下,齿间蔓延,任由那低低的声音经咒般地在我耳旁吟诵,“达瓦卓玛,我犯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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