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一、似曾相识燕归来
生活是一个精巧的滚轮,自以为重复着繁冗的循环,不停绕转,周身的风景却已然改换。
——摘自水野凉奈日记
01
国三的最后一天,班级里的投影仪上转播着校长大叔那地中海的脑瓜,和他手里捏着的白纸,大叔字正腔圆拿腔拿调地念着符合他西装革履气派、却远不如每次晨会上耍宝有意思的词藻。教室里没剩几个人,男生都在篮球架和足球场那里炫技,妹子们拿着相机,在花园里临别留念。
水野凉奈鄙视的眼神锁定了投影仪屏幕上校长手里的稿纸,口气酸酸地叨咕了一句,“这演讲稿还是我写的呢。”
的确,半个月前是教导主任亲自把她喊过去,给了她去年和前年校长发言稿的底本,嘱咐她按着同样的套路去写,保留框架,稍稍修改一下内容即可。凉奈生来讨厌矫揉造作的官样文章,不过她不会傻到拒绝校长文秘这么份听上去就很长脸的工作。她的文风偏于端凝典雅,舒卷之间甚而带着点寥廓怀抱,对于这样较为正式的场合,如此文笔是相得益彰的。
虽然她对自己被困囿于既成框架里,不得展现自己文思如泉的潜质,多多少少有那么些苦恼,不过她宽解自己,本就不该寄托于这样的陈词滥调表现文笔。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她尽量在格式内容允许的条件下,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不同于那些才华枯竭的苦逼文秘的气韵,这一点她能做到,而且做得相当漂亮。
所谓大神,即使写陈词滥调,也不能粗制滥造,她告诉自己。
看着校长在用正肃的语气念着她的手笔出品,不是没有小小虚荣的肥皂泡在水野凉奈的心头颤颤飘荡,虽然她很遗憾他不能再玩一出“蝉”的双关语成为晨会的神来之笔。
如果我在毕业发言稿里卖萌,教导主任一定会砍了我的,不管她平时怎样温和可亲,凉奈这样认定。
他们一整个二班几乎还是一整个二班,保留了原来的班级序号,人员也基本没有减少。毕业考之前老师每每恐吓他们“考得差会被高中部淘汰”,原来竟只是激励他们多读书的空话,到返校的时候,大伙大眼瞪小眼,终究也没发觉真的淘汰了谁。
原先还生怕与共了三年的伙伴离去,因而心情萧索过悲壮过的凉奈,有种被坑了爹的感觉,虽然她不属于在中下游身世浮沉雨打萍,战战兢兢唯恐被拉下马的族类。
美绪其实挺聪明,不过她对学习的兴趣始终有限,宁愿每天到神界下载小说看。只是到了最紧要的三个月大关,她才隐隐产生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开始抱着物理五星级题库没日没夜地刷,“现在我看到串并联电路和托里拆利水银柱就想吐”,她后来这么告诉凉奈。
凉奈的国三最后一学期过得并不怎么太凄苦,数理化如同每日必吃的三餐,陪着她一天天过下来,她开始习惯捧着卷子守在老师办公室,听完讲解,用红笔把解题过程涂得密密麻麻;在日暮的教室里留到很晚,只为了同白石争论一道奇葩数学题的解法,最后用傻了吧叽的二分法去推算答案到小数点后第三位,而第二天数学天才阿辉狠狠嘲笑了他们俩,隆重推出他那坑蒙拐骗高端心算的瞪眼分析法。
心无旁骛其实是件幸福的事情,她这么觉得。
她父母还请了一位物理系的大学生来辅导她的数理化,凉奈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必杀姐出的那些堪比奥赛难度的数学题去考倒她的家庭老师。大学生姑娘有时候研究了许久,皱着眉头把写着那道难题的纸收好,说她回去想想,水野凉奈便会尽情享受这片刻的“看吧连物理系大学生都不会做”的快活,她那被虐得颇为苦逼的心灵隐约泛起一点变态的得意。
有一天晚上,当父母外出,赶去吃表哥的二十岁生日酒席,而凉奈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撇在家里,一边啃着外卖寿司一边在台灯下订正物理练习卷的时候,一阵空泛而令人恐慌的悲凉,忽然间惊涛骇浪般裹挟着,漫上四肢百骸。
在那样一个北风呼啸的凄冷冬夜里,她的身边没有欢笑和温暖,她蜷缩在一点如豆孤灯下,奋力地挣扎在力热声光电的波涛里。真是落寞无比。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却有一种魔力呼唤她逆流而动。
她随手从书橱里抓了一本书。
《无名的裘德》。
哈代其实是个很悲观宿命论的男人,尽管顶着现实主义的光环,他并未高尚到剥离那些男女爱情的俗套,甚至还把言情段落写得细致入微一波三折。
凉奈终于相信了这一法则:当你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惨烈的时候,请去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始终在偏见与良知、婚姻与爱情、枷锁与天性、俗世与形而上中纠结沉沦的虐文,你会觉得你还活着,就是一种救赎。
她就这样一以贯之地用“我惨你更惨”的阿Q精神宽慰着自己,直到毕业考结束。
毕业考的物理简单得让她很想掀桌,她多想揪着出题老师问你丫对不对得起我这个物理渣渣的日夜悬心悬梁刺股,竟然这点鄙视我智商的难度就完了?三角形电路图S状水银管斜面受力的sin和cos你们快回来!
不过乐极生悲,她竟然把研究浮力的第一人是阿基米德之类的送分常识题忘到了天边。
四天宝寺的毕业考对前二十名有免一学年学费的政策,凉奈和白石都混上了,这让她老爸为她骄傲了好一阵子。
终于要毕业了。人还是那些人,不过升了一级而已,这种古怪的将伤感未伤感的气氛,竟让凉奈有了那么些许无所适从,原本预计的别离,竟成了教人啼笑皆非的重聚前奏。
世事永远出乎人的意料。
02
国三最后的那个学期里,班主任把桐生换到了凉奈旁边的位置,她自己坦承,把凉奈和白石放在一起实在是浪费优等生的不明智之举。
美绪恶毒地损凉奈说早该这样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有的抄的答案不必抄,浪费掉的资源利用起来该是多么可观。
她又拍拍凉奈的肩膀,说水野凉奈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多可怕,只是浅浅的了解,鲜少有人会多注目你一眼,但跟你混久了,妹子全成了你基友,男人全成了你闺蜜,你这个无人不疼无人不爱的家伙。
凉奈说那是因为我太单纯太一根筋,油滑凡俗的事态人心见多了,大家偶尔也会怀念像我这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二货。她知道那不过是一种灵犀相通的怜悯,大家都怀着理解同情的优越感等着看,这傻丫头哪天才能不这么手忙脚乱,让别人都看出她在费尽心机地掩饰自己的毫无心机。
但那时候的我只怕不再是我,她默默补充。
白石其实舍不得,这点她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他不会像曾经离开过她的姑娘们那样,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我真的很思念那些日子,说着你真的很好很可爱,在讲完那些一时很触动又浅淡如夏日薄雾的台词以后,又不带一丝留恋地消失,隐没。那种无言却坚定的存在,比起虚无的赞美和歆羡更具有力量,向来让她感到温暖,镇定,充满底气,让她足以重新捡拾起那些早就被她藏到心灵深处的梦想。
桐生告诉凉奈他高中将要到美国去念书,因此国三的升学考试对他而言只是走过场罢了。
——“无论现在得了怎样的分数,出国成绩单上总还是A和B”,他得意洋洋地宣称,而凉奈只是摇摇头,不置可否。
他要去的高中名字C开头,总被他念得很是拿腔拿调。上课时向来只有她在认真听讲,而他捧着一本托福绿宝书念念有词。考完托福之后的他就更加轻松,每当她在咬着笔杆子证相似形内切圆的时候,他甚至会拿着一本雪莱的《西风颂》吟诵得如痴如醉,好像雪莱就是那个把他搞得心潮澎湃的初恋情人。每当此时凉奈就会争辩说明明济慈这男人天分更高,死法更浪漫,惹得桐生露出竖子不相与谋的鄙夷表情来。
桐生其人身为腐男,他的最爱其实是《断背山》。
水野凉奈但笑不语。
03
在烟光迷蒙,草色未匀的清润早春里,2010届即将毕业,而桐生则敲定了他出国的最后事宜。
他把成绩单拿到凉奈眼前炫耀地晃了晃,正证着圆内接四边形对角互补因而心气烦躁的水野凉奈冷冷地对着那张欠揍脸丢了一记眼刀。
提前解脱算什么,美国高中会替我们劳苦大众玩死你丫的,凉奈颇为恶毒地想。
“大神,你看我的美术成绩是A,虽说这三年我好像只交了两张素描,出国党就是腰板硬。”
有些人的脸皮真是比箭垛还厚,凉奈想,既然老师给了你一块体面的遮羞布,拜托你别把它当成晚礼服。
“你想不想知道我下午要去干什么?”桐生不依不饶,继续秀下限。
凉奈发觉她非常能理解这种心情,自己有了出路,坐在岸边看着同道中人依旧在苦海里扑腾,那种变态的乐趣,怎一个爽字了得。
想通了的她很给面子地抬起头,好脾气地问道:“干什么?”
他眨眨眼,神秘兮兮地低语,“我约了我爸定的娃娃亲妹子吃饭。”
娃娃亲?原来二十一世纪还有这种奇妙的事物存在?水野凉奈顿时被挑起了一点兴趣。
“其实我家是那种旧式世家,甚至有族谱,曾经烜赫一时,保留着许多不合时宜的传统。”桐生轩着眉毛宣扬,“我没见过她一面,但还是得去相亲。”
凉奈很清楚,桐生这家伙的话最多只能信五分,不过她觉得这件事简直太有趣了,她都不忍心怀疑它是胡编乱造的。她追问:“这个不会就算未婚妻了吧?唉哟你小子也太好命了,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打光棍啊。”
桐生第一次发现一句话把人逼成精神病也没什么不可能,水野凉奈的三观已经超越了他可怜的理解范围。向来夸夸其谈的他气势一下低落了许多,只后力不继地补了一句“听说那妹子还挺漂亮”,凉奈的表情让他确定了她其实是个听见妹子两眼会放光的百合。
虽然桐生自己就是个喜欢动漫的腐男,不过——
那可是水野凉奈呵。
三观端正心灵纯洁埋头读书的优秀学生,疯狂委琐的世界里一块单纯的净土啊。
大概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毕竟想要融入四天宝寺这片二货的乐土,一直保持清纯孤高的心灵几乎是不可能的,社会的兼容即意味着个体的异化,当你真正游刃有余的时候,初时的棱角和风骨,恐怕早已打磨得光滑圆润。
何况水野凉奈本质就是二货中的翘楚。她真正的天性又何尝不是从顾影自怜中被解放了出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