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拥抱一遍

　　欧凯文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右腿，心中难免自嘲。似乎不久前，尚对谁自诩舞林高手；现下坐得久了，身体都抗议。
　　转而又想，能活下来，已是上主恩赐。总会越来越好吧。
　　他走到柜台，续一杯加大拿铁，作好持久准备。深夜不归，流连小咖啡店，纯为拖延回家。
　　母亲陪他到加国魁省别院疗养已逾半年，呵护备至；他不是不懂感恩，只是，有点窒息。
　　入夜十一点，除凯文外，只余一位女客。她在手提电脑上写些什么，静极了，听得到键盘在她指间劈啪地响；偶尔停下喝一口咖啡。
　　像是察觉被注视，她抬起头，迟疑一下，合上笔记本，站起向凯文走来。
　　是位东方女孩子。不是不漂亮的。姣好身段，精致面孔；尤其一双圆圆眼睛，笑起来，像会发光。
　　女孩开口道：“你好，陌生人。”
　　轻轻一声问候，惹得凯文心慌。
　　某个身影恍过眼前。或许是位着粉衣的领班护士，或许是带金丝眼镜的白领丽人，或许，是位体重超标的餐厅小妹也说不定。像笼着纱雾，凯文记不清；但几乎忘不掉，曾听到心动的声音。
　　然而，眼前只是陌生人。觉得似曾相识，或许，因她笑得亲切；或许，在异国他乡，难得她持中文。
　　凯文站起欠身： “你好。”
　　“你在做什么？”女孩自来熟，凑到屏幕前，“哦，视频浏览。”
　　“打发时间。”
　　“视频加脸书，打发时间的黄金搭档。”
　　“我很久没用脸书，忘记了帐户密码。”
　　“这样也能忘？”
　　“我很健忘。”凯文转移话题，“这么晚不回家，要赶工作？”
　　“我在写一个故事。”
　　“哦，作家？” 凯文眼前一亮。他作科学工作，一丝不苟；却难得浪漫情怀，是文艺青年。甚至在业余写过一本册子，名叫《趣味生活》。册子不知所踪，热忱却丢不掉。
　　女孩不置与否。
　　凯文又问：“关于什么的故事？”
　　“爱情。”
　　凯文笑：“是否才子佳人，非卿不可，排除万难，终成眷属？”
　　女孩摇头：“好的爱情故事，总有一个足够伤感的结局。”
　　凯文不以为然。他热爱欢喜结局，渴望一切善的暖的，都有良好归宿。但谁会同陌生人争吵？凯文只对女孩说：“祝你好运。”
　　“可惜到瓶颈。”
　　“已经写了多少？”
　　女孩打开笔记本给凯文看。屏幕上空无一字。想来刚刚指间行云流水，是删删写写，写了又删。
　　凯文安慰道：“别急。”
　　“明日上午八时截稿。”
　　“噫。”凯文止不住吸凉气
　　女孩却坦然一笑：“如果不忙，能否请你帮忙？”
　　凯文将平板电脑竖给女孩看，屏幕上是刚浏览的视频，江南style，欣然道：“实在没理由说忙；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帮我讲完我的故事。”
　　“可我不擅长编造故事……”
　　“显然我也不擅长。”女孩指指空的屏幕，“不如我们角色扮演，代入故事人物，站在他们的角度，轮流来讲？或许会水到渠成。”
　　凯文被提起兴趣：“哦？”
　　女孩继续说：“从此刻起，我们的设定，是恋爱关系。”
　　假设是假设，事发突然，凯文的脸还是红了；惹得女孩不住笑，半晌才道：“接下来，你需要一个名字，‘凯文’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凯文一愣。
　　“你真叫凯文？完全是瞎猜。我生在台北，谁不认识几个凯文、家明或天赐？”女孩接着说，“我的名字是若绮。”
　　凯文笑：“你却有个好名字。”
　　“我是女主角嘛。”女孩眨眨眼睛，“有了人物之后，我们需要一点点背景。你来自哪里？”
　　“台北。”
　　“好巧，与我是同乡。那么，故事就发生在台北。”
　　“你我是一见钟情吗？”
　　“不，你暗恋我两年多，我才答应。”
　　凯文啼笑皆非：“哈，真方便。”
　　“现在是我在编，我说怎样就怎样。”
　　“好吧。那么，我为何喜欢你？”
　　“这个不重要，”女孩说，“我是个歌星，有几分姿色，很多人喜欢我。”
　　凯文摇头：“那么肤浅；我与别人，并无两样。你不需选我。”
　　“不，你是特别的。”女孩望向凯文，“也许你喜欢我善良？”
　　凯文莞尔：“常用答案。小说中极致的女性魅力，总是关乎对流浪猫狗的态度。你的善良是由何处教我看到？”
　　“或许因为一个小女孩。她来看我演唱会，被人流挤伤。我去探望，得知她家境不好，帮忙垫付医药费。”
　　“这是个不错的桥段。我可以是女孩兄长。对你感恩戴德，由敬生爱。”
　　“并不是。女孩是你的病人，你是骨科医生。”
　　凯文一振：“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真是骨科医生？”女孩拍拍凯文的肩膀，“别疑神疑鬼。我完全是陌生人。这只是一种经典的身份设置。女明星与专业人士。”
　　凯文勉强笑笑：“我以为，女明星都配总裁或小开。”
　　“可能我眼光独到，中意你安全边际高，又看好你前景，三年升院长。”
　　言辞中有戏谑，凯文却惊得坐下。
　　“又巧合了？”女孩满不在意，“医生一业，长久列受女士欢迎之三甲，不外因此。在你看来，我们相配了吗？”
　　凯文强行压下心疑，打趣：“相配得如明码相亲，公平交往。”
　　女孩沉下脸来：“我们交往，自然是心意相投。条件相配，只是锦上添花。”
　　“可你说会有伤感结局。”
　　“是。”
　　“条件相配，心意又相投，怎会悲剧收场？”
　　“你觉得呢？”
　　“普遍的原因，不外是第三者。”凯文来了兴致，“比如，我被谁灌醉，不慎犯错；你伤心欲绝，忍痛分手？”
　　“你的人设，酒量可悲，一杯即人事不省，要你酒后乱性，比登天难。不，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
　　“喂！”
　　“况且，”女孩会心一笑，“凯文是好人。”
　　“多谢称赞。”
　　“别得意，我是说故事中的凯文。”
　　“好吧。那么，在你看来，好人凯文与你应是因何分开？”
　　“家庭反对。”
　　“哈，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母亲不喜欢我。”
　　“我们那么相配，我妈妈为何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也许因我来自单亲家庭，性格破碎，你母亲不相信我能给你长久幸福；也许她不喜欢我在演艺圈抛头露面，私下里，她称我‘那个戏子’。”
　　凯文皱眉。这样的描述，现实生活中，以他妈妈的为人，不是做不出的。他像越来越入戏，替若绮不忿：“难道，我就因为这样理由，与你分开？”
　　女孩摇头：“没有。”
　　“我想过放弃，但你告诉我，如果没有这反对，你还不能确定，想要与我一辈子。我们决定结婚。”
　　“要结婚的话，是要私奔吗？”凯文撇一撇嘴 。他自幼观念传统，信仰虔诚；重视家庭，孝顺父母。不受祝福的婚姻，他难以接受。
　　女孩点头默认：“我们毕竟年轻。”
　　“那么，逃去哪里呢？”凯文努力忽视自己的见解。
　　“新西兰。”
　　“民风淳朴，风景秀丽。不错的选择。”
　　“一个名叫克里斯彻齐（Christchurch）的小城。”
　　“为什么是那里？”
　　“为了弥补不能举行教堂婚礼的遗憾。”女孩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你是基督徒(Christian)。”
　　“哈哈，这个安排倒是巧妙。”凯文追问，“可故事这样良好走势，怎么会有伤感结局？”
　　“事故。”女孩漂亮的棕色眼睛，似有波光粼粼，她别开头，“对不起，隐形眼镜戴太久。”好一会儿才又说，“我们到克里斯彻齐的时间，是在去年二月。”
　　凯文心下一凉，克城地震，正在前一年二月。“所以，这是一个关于死别的故事……”
　　“不，我们是幸存者。事实上，难以置信的，我几乎毫发无损。”
　　“呵，奇迹。多谢上主。”
　　“不，多谢你。地震发生的时候，你护在我身上。”
　　“那么……”
　　“坍塌的廊柱砸到你，压断你的右腿，更使你深度昏迷。”
　　右膝仿佛作痛：“所以，是你离开了凯文？这个倒霉蛋。”
　　凯文不敢再代入重名的倒霉蛋，因心生共鸣，兔死狐悲。去年年初，他本人亦经历一场灾祸。当他拼了命终于冲破一层又一层的黑幕，焦急地张眼寻觅，第一个期待，是见到某一身影。他不确定在找谁，但几乎不能更加确定，他在寻找一个弥足珍贵的人。
　　他没有找到。
　　后来，妈妈告诉他，他遭遇一场严重车祸；这无妄之灾，不仅使他失去部分记忆，半条右腿，更使他狠心的女友绝尘而去。
　　如一记当头闷棍，凯文几乎再度昏厥。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能说恨，不是丝毫不怨的，但更多的，是不肯相信，夹杂万箭穿心的痛。
　　凯文暗暗握了拳头，默数到十，平息愤懑。
　　还是应当感恩，丢掉半条腿，至少拣回一条命；还是应该感恩，丢了那个人，至少关于她的印象，也淡入烟尘。

　　“不，我宁愿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错过……”女孩瞄了一眼凯文的表情，“你。”
　　“你昏迷了整整半年。我每天去陪你，不理你的母亲驱赶。”
　　“终于，一定是上主的恩典，你醒过来了。”女孩低垂眼帘，“我多么想念你温柔的笑，想念你正气的说话方式，想念你总是对我那么好；想念你爱害羞，要我闭上眼睛，才肯吻我的嘴唇；想念你抱我那么近，眼镜片上，会映出我的倒影。”
　　“我多么希望，当你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然后，我会忘了半年的焦灼与绝望，若无其事地对你说一声：你好，好久不见。”
　　“可是，”女孩的嗓音哽咽起来，许是因为故事发展到动情处，“可是，那天下午我刚好不在。”
　　“等到我赶去，你的母亲不肯让我见你。”
　　凯文冷哼一声：“她不让你见，你就不见；可想而知，你的感情不过如此。或许，你觉得，残缺不全的我，已经不够好？”
　　女孩抬起头，凛冽的悲伤凝成明眸中的水汽：“不。永不。”
　　“可是，你已经忘了我……”
　　凯文五内如焚，说不出半个字。
　　女孩打破沉默，作义告辞：“谢谢你配合，陌生人。”
　　“还不到结局。”不知何故，凯文不想她走。
　　“没有结局。我不会写下去了。”
　　凯文义正辞严：“你不该放弃！”
　　女孩表情不明地望向凯文：“没有什么放不放弃。这对你，左右不过是个故事。”
　　凯文尴尬地缓下声调：“这是个太过叫人牵挂的故事。若绮与凯文会怎样？你至少欠我一个答案。”
　　“我都没有答案。”
　　“如果你是若绮，你会怎么做？”
　　“做一个可怜痴情女主角该做的事。”
　　“嗯？”
　　“追随着凯文，去他在的地方。他不认识我没关系；能远远地见一见他，也是好的。”女孩吸一吸鼻子，“煽情，是吧？”
　　“没有想过，重新引荐自己？”
　　“我不该再去打扰他。他一直是一个顾家的人。当初在一起，他被迫同家庭决裂，多么挣扎，我不是看不出的。现在，他与母亲言归于好。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并且，他已经忘了我……”
　　“不，这对你不公平。”凯文急地打断，“对他也不。”
　　午夜的钟敲过。两人都不说话。万籁俱寂。
　　忽然，女孩抬起眼睛，凝视凯文：“也许我会管不住自己。”
　　“嗯？”
　　窄窄一隅，女孩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回旋着：

　　也许某一日，我一如往常，去他喜欢的咖啡厅。
　　隔开若干座位，即使他不知，悄悄陪着他。
　　他会不经意地看我一眼。
　　只需一眼，我就忍不住。
　　所有的理智、全身的细胞都在阻止，我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走过去，离他近一些。
　　忍不住处心积虑地做一个冒失的陌生人。
　　忍不住对他说：你好，陌生人。

《再拥抱一遍》
一定意义上，它是云上的后传



《问题是我那么爱你》
呵呵，在更新的文。



《我在云上爱你续篇》
为什么不看续篇呢？



《我在云上爱你》
自卖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