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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思(下)
回去途中,正遇上西夏前线的传令兵也是打马到了军营。刚巧跟公孙策打了个照面,便将手中战报交予他,嘱咐过一定要亲自呈给将军之后,匆匆的又走了。
公孙策没来得及拦住人,只得替庞统收了战报打开,就见上面落笔仓惶的四个字。
夏州失守。
“公孙大人!”
身后突然有人唤他,公孙策转过头去,是林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副和善的表情。
公孙策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
“林公公,还未回京?”
林福闻言便叹了口气,再望向公孙策时神色里已明显有些责备的意思。
“公孙大人,咱家还不是因为您。”
“皇上交代了,让咱家务必带边关消息回去禀报。所以大人啊,您也还是尽快给咱家一个说法吧,咱家还等着给皇上回话呢。”
公孙策低头又看了一眼战报,已被他捏得起了一道折痕。再度看过那边的林福,也是望着他满面的期冀。
于是他躬下身去朝林福深深一礼。
“难为公公了,公孙策罪过。烦请公公您回去时转告皇上……”
“就说,公孙策——领旨,谢恩。”
等到孙策进去军帐里面的时候,庞统果然是不在。他这才算是没了先前要怎么与人对面的忧虑,稍稍松口气,径自走到桌前去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依旧是温热熨帖的感觉。
似乎之前也一直都是如此。只要是他所需,有时甚至连说都还没有说出口,庞统都会提前备好在那里。
他只当是庞统为人如此。不过现在细细想来,若不是存了心,哪来的这等细致。
“将军他就是想着死心塌地的对您好。”
陆子辛说过的话还在心中回环,公孙策抬起头再次打量过庞统的军帐之中。书架上他的诗书混着庞统的兵法堆放在一处,而一旁,两人的衣物亦是叠交。桌边倚着点钢枪和青霜剑,桌上则搁着湖州笔墨徽州砚。还有个造型奇巧的铜炉,那是公孙策某次有意无意的跟庞统提过边关始终天寒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这么个奇怪的东西。不过后来茶壶一直被他温在上面,倒是再也没冷过。
一点一滴,丝丝入扣的,全是庞统留下来的印记,他无从抹去。
公孙策暗自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庞统,公孙策何德何能,值你至此。
又是为何,知你至此。
以及无奈,公孙策亦如你这般,情已——至此。
很快到了晚上。
公孙策倒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却是丝毫没有睡意。脑中依旧思绪纷乱,时不时的便想起庞统。昨夜他就是整宿在外面迎风淋雨未曾回营,虽说药乃温补,但若再经过今天一夜……
心里有点儿闷闷的疼。以及,或许是因为之前习惯了的缘故,如今身边不过是少了个人而已,就让公孙策觉得有些渗入骨髓的冷。
他蜷了蜷身体,拉高被子,将脸半埋在里面。
然后又不知是过了多久。静夜之中,忽而有人掀开帘幕,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庞统。
公孙策依旧躺在那里一动未动,仔细的辨认着庞统几乎是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带着夜晚的凉意,轻轻的走到他身边来。
庞统静立于暗夜之中,望着公孙策良久。好一会之后,伸出手,大概是想要碰触公孙策的脸颊,不过思索了一下,还是停了动作,而后小心的帮他拨开落在额前的发丝。
公孙策忽然睁开眼睛,一把就抓住了庞统的手腕。
庞统没料到他还会醒着,被吓了一跳。不过总归还是磨砺出来足够的沉稳,在床沿边上先坐了下来,平心静气的问了一句。
“还没睡?”
公孙策没回答他,坐起身定定的望着庞统,目光于浓墨般的夜色中熠熠生辉。
“……公孙策?”
庞统有些不确定的又问了一句,公孙策还是没有说话。却突然倾身过去猛地抱住了庞统,紧紧的。
庞统瞬间不知所措,狂喜混杂着惊诧的情绪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将他淹没,他甚至开始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真实的夜晚还是自己睡糊涂了的梦境,手臂也悬在那里将近要不会动作。好在公孙策并不在意他的失常,只是继续收了收自己的手臂,抬起头,将下巴也搁在庞统的肩上。
隔着他的战甲和自己的衣物。可公孙策还是清晰的感觉到了,庞统的心脏从刚才起就一直剧烈的鼓动,久久不曾平息。
于是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庞统,已经多久了,你是不是——一直都是如此。”
庞统这才略微的回过神,想了想,环过手臂也抱住了公孙策,慢慢的道。
“是。”
公孙策闻言便又是叹。
“……何苦呢。”
庞统低低的笑出了声,凑近公孙策耳边,气息缱绻。
“本不想的,不过遇上你,似乎无能为力。”
公孙策也是笑了。重新闭起了眼睛,轻哧了一声。
“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若我永远都不明了此事……你,又当如何?”
庞统从腰间揽紧他,再往怀中一带。
“你不会的,公孙策。也不忍。”
“但是我倒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明了!”
公孙策猛地推开他几分,再次望进庞统的眼睛里。
“庞统,夏州失守。范仲淹御敌不力,已被皇上免去军职,贬至延州。”
庞统跟他点了点头。
“战报我已经看过了。”
“那你也就应该知道,接下来的军势,会是如何。”
庞统似是毫不在意的一笑。
“既得夏州,那么李复归必会以此为据,越朔州金城,直逼易州而来。而辽军亦将与之联合,攻我望都,继而共谋定州。届时辽夏两军,将同时压境。”
公孙策继续望着他,神色严峻。
“如今耶律文才拥兵三十万驻于新城,而李复归领兵二十万正往易州。庞统,你有多少人?”
“不足三十万。”
“朝廷可会有援军与你?”
“如今夏州失陷银城岌岌可危,呼延丕显和韩琦怕是自身难保,哪里还得援助。”
“那么高阳莫州一带地势辽远平阔,可有战法?”
“……严防,死守,顽抗,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能赢么?”
“……胜算不大。”
公孙策一把揪住了庞统的衣襟,用力到连自己指节都泛白,而后一字一顿的问他。
“庞统,会、死、么?”
庞统突然间止了声音,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道了一句。
“……放心。”
“放心?”
公孙策的手指慢慢的松开,从庞统的胸前滑落下来。
“庞统,现如今你我皆已明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现如今战局如此,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他凄然笑着,眼中神采瞬时黯淡下来。
“还未得片刻安宁,你就要我去面对这种……随时都可能一去不返的结局。”
“庞统,你简直残忍。”
庞统听着他的话顿觉心苦。不由得伸出手去扶在公孙策的肩上,像是想要给他支撑下去的信念一样握紧。
“公孙策,不会的。你要——”
他说不出“信我”二字。毕竟目前双方差距太过于悬殊,他根本就没有把握,能向公孙策保证什么。
公孙策抬手抓住庞统的手腕,纤长细瘦的手指,力道却大得惊人。
“庞统。”
他低下头去,鬓发散乱的从旁落下,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我本已是什么都没有的人了。所以,活一天,走一步。从不敢奢求。”
“我是从没想过有些事……他有朝一日会又重新回来了。甚至,会比以前,让我渴望的更多。”
“是你给我的,庞统。公孙策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给的。”
“所以,别做出尔反尔的事情。既然你已经给我了,那么,就留在我这里。”
“不要……不要再亲手,把它拿走……”
尾音有些模糊的颤抖。公孙策咬住嘴唇,没再继续。手指却始终捏着庞统的手腕,以愈加深刻的力度。
庞统再也忍不下去,他终于反手一把将公孙策重新拽进自己怀里,狠狠的抱住。
“我答应你。”
他贴着公孙策的耳廓,温柔却又坚定的低语。
“无论如何。”
“你和我,都会活下去。”
公孙策被他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抱过去。
“那么我也答应你。”
“庞统,若你此心不变,公孙策,亦然。”
“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我会告诉你答案。”
“……只要你是活着回来见我。”
再一次收紧自己的双臂。公孙策只觉得此时自己所触碰到的庞统,是无尽的温暖。
但是这个人,这个将自己从绝望的深渊一点一点的拉起来的人,却不知会在哪一天,变得如同这边关的夜晚一般,冰凉彻骨,毫无生机。
于是他用尽全力的去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在所有一切的可能,成为事实之前。
第二天一早,庞统大军依计划拔营前往新城,而公孙策亦是奉旨西去定州上任。陆子辛似乎是已成习惯的留在他身旁,问及理由,那孩子却又是没大没小的跟他开起玩笑来。
“先生,其实子辛挺怕麻烦的,战场上的那些啰嗦事,就交给莫言去做好了,子辛还是愿意跟着先生,偷偷懒儿。”
话音刚落,就看到秦莫言正自不远处过来,碰上了两人。
这回不等陆子辛开口,公孙策就先是表情灿然的冲秦莫言笑了一下,硬是把秦莫言给笑出了一身冷汗。
“莫言,一会大家就要分道扬镳,若有什么要跟子辛嘱咐的,还是趁早。”
他说着,又似语重心长的拍了拍陆子辛的肩膀,在离开之前再留下一句。
“慢慢聊,不打搅你们。”
陆子辛望着公孙策的背影直咋舌。好吧,原来傲骨铮铮和睚眦必报这两词在他家先生那里,都算是一个意思的啊!
转过眼时,只见秦莫言也是一脸担忧的望着他,顿时失笑。
“我说,莫不是真想我配合着跟你潸然泪下一下下吧!”
秦莫言摇了摇头。
“我是真的觉得有点担心你。”
“先生他看起来……好可怕的样子……”
彼时公孙策正在军帐中取过一本书,衣袖横扫,不慎将旁边的一本也给碰落了。他弯腰拾起翻扣在地的书本,书页刚好停在一首古诗之上。
隐约有“孟冬”二字,不过公孙策更清楚的看到的却是底下的另一句话。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久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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