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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京
第二十八章归京
腊月廿三,小年夜。
洛京城的年味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戒严和皇帝遇刺、提前返京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街头巷尾的彩灯红绸还在,喜庆的锣鼓喧天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巡城司兵马和五城兵马司缇骑频繁穿梭的身影,以及官道上不时响起的、令人心惊的急促马蹄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骚动,百姓们关门闭户,偶有胆大的探出头来,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和压得极低的议论。
紫宸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炉火熊熊,暖意融融,将殿外冬日的严寒隔绝。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安神静气的龙涎香,却依然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
萧璟端坐于御座之上,虽因失血和余毒未清,脸色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但已换上正式的十二章纹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神情肃穆,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丹墀下黑压压跪拜的文武百官。那目光不再似往日的锐利逼人,却多了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深邃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谢陛下!”百官起身,垂手肃立。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御座之上,打量着这位刚刚经历刺杀、提前返京的年轻帝王。有人担忧,有人惊疑,有人惶恐,亦有人眼底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右相王诠今日也到了,站在文官最前列。他穿着正式的紫色仙鹤补子朝服,面容沉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只是微微佝偻的身形和略显灰败的脸色,透露出他称病多日并非全然作伪。
萧璟没有立刻开口议政,而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侍立一旁的沈清辞。“沈相。”
“臣在。”沈清辞出列,躬身。她亦是一身紫色宰相官服,身姿挺拔,面色平静,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连日操劳所致。
“朕离京期间,朝政赖卿主持,诸事繁杂,卿辛苦了。”萧璟语气平和。
“陛下洪福,臣等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沈清辞垂眸应道。
“嗯。”萧璟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百官,“朕此次北巡,本为体察民情,整饬边备,推行新政。然,途中遭遇宵小行刺,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得以无恙返京。”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然,刺客猖獗,竟敢谋刺天子,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更有甚者,经查,此案与河北晋丰货栈走私军械、勾结北虏之大案,牵扯甚深!”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晋丰走私案,河北官场震动,朝中已有风闻,但直接与谋刺天子挂钩,却是首次由皇帝亲口说出!
王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垂下的眼帘遮掩了瞬间翻涌的惊涛。
萧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此案主犯孙晋,已押解至京,其勾结北虏、走私军械、贿赂官员、乃至与前朝余孽有所勾连之罪证,俱已查实。兵部武库司郎中周勉,涉案在逃,全国海捕!”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更有甚者,此案线索,竟隐隐指向宫中!”
“宫中”二字,如同惊雷,炸得许多官员脸色煞白,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陛下!”一名御史出列,声音发颤,“此事……此事关乎宫闱清誉,是否……是否需慎查?”
“慎查?”萧璟冷笑,“朕的性命都差点丢在魏州,你让朕如何慎查?!”他猛地一拍御案,虽因伤后无力,声音不大,但那陡然爆发的帝王之怒,依旧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此案,朕必一查到底!无论牵涉到谁,无论地位多高,背景多深,一律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目光如电,扫过王诠,扫过几位神色不定的世家重臣,最后落在沈清辞身上:“沈相!”
“臣在。”
“此案由你主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朕予你全权,一应涉案人员,无论朝臣、官眷、乃至宫人,皆可传讯查问!若有阻挠,先斩后奏!”
“臣,遵旨!”沈清辞躬身领命,声音清晰坚定。
王诠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萧璟那冰冷而决绝的目光,终究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垂下头去。
“此外,”萧璟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河北道吏治,糜烂至此,朕心甚痛。魏州刺史刘雍贪墨国帑、欺君罔上,罪证确凿,着即处斩,家产抄没,妻儿流放三千里!河北道其余涉案官吏,依律严惩,绝不姑息!至于新政推行,”他看向沈清辞,“青苗贷、清丈田亩等事,虽有波折,然利国利民之大方向不变。沈相需总结经验,完善章程,待地方稍定,继续推行,不得因噎废食!”
“是!”沈清辞应道。
“好了。”萧璟似乎有些疲惫,靠回御座,“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众卿若有本奏,递通政司转呈。退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再次跪拜。
萧璟在内侍搀扶下起身,缓缓走下御座,转入后殿。
直到皇帝的身影完全消失,大殿内凝固般的气氛才稍稍松动。官员们起身,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面色各异,匆匆离去。王诠站在原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在门生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向外走去,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沈清辞是最后一批离开的。她走在空旷的宫道上,冬日的阳光惨淡地照在汉白玉栏杆和朱红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孤直的影子。寒风卷起她官袍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知道,皇帝今日在朝堂上的这番话,是正式吹响了总攻的号角。将刺杀案与晋丰走私案并论,且明言线索指向宫中,这已是不留任何余地。接下来,朝堂之上,宫闱之内,必将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而她,被皇帝赋予了主理此案的全权,也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但她不能退缩,也无处可退。
“沈相。”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清辞停下脚步,转身。是谢止。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外罩玄色披风,面容温润,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皇帝返京,他并未随同大队,而是稍晚两日,悄然而归。
“谢少卿。”沈清辞微微颔首。
两人并肩,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侍卫和宫人远远跟随,保持着距离。
“陛下今日……气色尚可,只是中气略显不足。”谢止轻声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余毒未清,需慢慢调养。”沈清辞道,“太医说,那毒颇为古怪,虽暂时压制,但彻底拔除,还需时日和机缘。”
谢止沉默了一下:“机缘?”
“或许需要特定的解药,或许需要找到下毒之人的线索,从其用毒手法中逆推解法。”沈清辞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群,“此事,陛下已交托给可信之人去办了。”
她没有明说,但谢止自然明白那“可信之人”是谁。他微微点头:“如此便好。”顿了顿,又道,“孙晋已秘密押入诏狱,证据也已封存。沈相何时提审?”
“不急。”沈清辞淡淡道,“让他先在诏狱里待几日。那里面的‘味道’,足以让许多硬骨头开口。况且,有些人,恐怕比我们更急着想知道,孙晋会说什么。”
“沈相是想……引蛇出洞?”
“蛇已经惊了,不出洞,也会在洞里闹出动静。”沈清辞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王相今日在朝堂上,格外沉默。”
谢止会意:“他是聪明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反而容易引火烧身。但沉默,也代表他并未放弃。郑氏那边……”
“郑太妃‘病’了。”沈清辞打断他,语气平淡,“昨日向太后请安时,突发‘心悸’,太医诊视后,言需静养,太后已恩准其在长乐宫闭门休憩,非诏不得出,亦不得随意接见外眷。”
这几乎是变相的软禁了。但理由冠冕堂皇,是太后恩典,谁也说不出什么。
“太后……”谢止沉吟。
“太后深居简出,一心礼佛,但并非不谙世事。”沈清辞道,“此事涉及先帝遗妃、宫闱清誉,乃至可能动摇国本,太后心中自有计较。让郑太妃‘病’着,是目前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她看了谢止一眼,“陛下返京前,我依陛下密旨,已暗中控制了郑氏在洛京的几处核心产业和部分心腹,搜集到一些往来账目和书信,虽不及孙晋手中那匣证据直接,但亦可作为佐证。此外,‘金线牡丹’与那位出宫老嬷嬷的关联,已有眉目,正在进一步核实。”
谢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沈相行事,果然周密。”他话锋一转,“只是,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刺杀陛下未成,劫夺孙晋失败,如今孙晋入京,证据落入我们手中,他们下一步,要么是疯狂反扑,要么……便是断尾求生,甚至,弃车保帅。”
“王诠会是那个‘车’吗?还是郑太妃?”沈清辞问。
“或许都是,或许……还有更深的水。”谢止目光深远,“‘影杀门’的线索,我正在追查,已有一些端倪,指向江南。而周勉的下落……”他顿了顿,“有迹象表明,他可能并未北逃,而是反其道而行,南下了。”
“江南?”沈清辞蹙眉。江南是另一处世家势力盘踞之地,与王氏、郑氏皆有关联。若周勉逃往江南,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只是猜测,尚无实证。”谢止道,“我已派人往南边探查。当务之急,还是京中。沈相主审此案,朝野瞩目,压力空前,务必小心。对方狗急跳墙,什么手段都可能用出来。”
沈清辞停下脚步,望向宫墙外辽阔而阴沉的天空,缓缓道:“我知道。但这条路,既然选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新政要推行,国蠹要清除,北境要安宁,陛下……要一个朗朗乾坤。这些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般的决心。
谢止凝视着她清瘦却挺直的侧影,冬日稀薄的阳光在她眉眼间镀上一层淡淡的、近乎凛冽的光晕。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西园与他激烈辩论、眼中燃烧着理想与执拗光芒的少女。时光荏苒,她已位极人臣,肩扛社稷,但那份内核里的东西,从未改变。
“沈相所言极是。”他低声应和,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敬意,“这条路,臣,愿与沈相同行。”
沈清辞微微侧首,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没有更多言语,却似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流淌。是同盟的确认,是理念的共鸣,亦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难言的情愫,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墙之下,悄然滋生。
寒风依旧,卷起两人的衣袂,交织,又分开。
“谢少卿还是先专注追查解药和周勉下落吧。”沈清辞最终收回目光,重新迈步向前,“朝堂这边,有我。”
“好。”谢止颔首,目送她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宫道拐角,才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悄然离去。
宫阙深深,积雪未化。
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终极博弈,已在无声中,布下棋局。
而棋手与棋子,看客与当局者,都已身不由己,卷入这滚滚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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