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听我的心！

　　“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给你吃，我愿意给你吃，求求你，我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妇人悲痛欲绝直直跪在她脚边，手脚并用爬过来抱出她的双腿，绝望地哭求，声嘶力竭仍然紧紧扯着衣摆不放。

　　江北陈氏是当地世家豪族，陈夫人不久前嫁进来做了新妇，不出半年便有身孕，阖家欣喜。婆母慈爱，夫君上进，妯娌和睦，她每日闲家无事看书女红，做了好几件小孩子的肚兜。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谁知半夜发动将将产子，便听门外惨叫声不绝，她勉力撑着脱力的身子撩开帘子，见稳婆丫头全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门里门外汩汩血水汇到一起，刺目的猩红灼痛了她的眼。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妖怪掠走襁褓中的孩子，自出生她还来不及看上一眼的孩子。

　　她连路都走不了，硬生生在血水中爬到门外，白色里衣染上殷红，她夫君死不瞑目的尸首横陈，徒增她心中绝望。
　　不远处婴儿的啼哭响彻这个陈府，她身体之中忽地迸发出一股勇气来，狠狠将自己摔出去，死命抓住贼人的双腿，被一路拖行，始终不肯松手。

　　血与泪淌淌，她苦苦地求：“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拉扯间黑袍滑落，露出红色绒羽。
　　姑获鸟连忙遮掩住自己的容貌，使劲抽出自己的腿，厉声道：“你若想活，就放开！”

　　不想那夫人非但不怕，反而一口咬上姑获鸟的大腿。咬得又狠又重，嘴里几乎瞬间冒上恶心的血腥气，拼着死也要咬下姑获鸟一块肉。

　　姑获鸟吃痛，一掌拍死了她，抱着孩子转身消失在晦暗的夜色中。

　　……

　　裴青溯猛地睁开眼睛，从黏腻潮湿的黑红之中回到现实，冷汗淋漓密密麻麻布满额头，浓烈血腥气仿佛仍然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见他呆呆不语，温灵濯在他面前招了招，“看到什么了？”
　　人都傻了。温灵濯啧了声，他就说不该同意阿裴擅自进入姑获鸟的心域。

　　裴青溯回过神来，紧握着温灵濯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示意自己没事，简单将所见之景概述。

　　“怪不得……”温行舟小心伸出手探了探姑获鸟身体中的气，“她身上附着的大抵是陈夫人的冤魂，一直啃食着她的妖气，怪不得她身上血流不止无法愈合。”
　　温行舟想将冤魂收起，却低估了这位母亲的执着，哪怕无法轮回投胎也要拖着姑获鸟一起死。

　　“如果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呢？”温灵濯看着舅舅，又侧目看向神志不清的姑获鸟，伸手试探着触碰那缕冤魂，“姑获鸟本性窃子而食以提升妖力，她又遭追杀又受折磨，那个孩子应该还活着。”

　　裴青溯也点点头赞同，“我可再入心域看看孩子被藏在何处……”

　　温灵濯倏地拧眉。
　　裴青溯自身心域尚不稳定，多次触碰心域若出了什么差错，是想和姑获鸟一块儿心智不全么？

　　“我来。”温行舟及时打断了两人，随手加固姑获鸟周身的屏障禁制，掐着手指冲他们嘚瑟一笑，“师父算命啊，就没有不准的！”

　　见他们出来，明月姑娘对温行舟微微一点头，关上牢门引着他们往上走。

　　离开地牢，温行舟婉言谢绝了明月的相送，微微躬身作揖，“之后的事，便劳烦明月姑娘了。”

　　明月姑娘也不与他客套，垂眼点头，大大方方受下了。

　　趁着温行舟施诀画阵的工夫，温灵濯悄悄凑在他身侧，“去荚菱村的事，要跟世子提及么，这件事毕竟归她管……”

　　温行舟笑嘻嘻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如愿看得温灵濯久违地炸毛，“到时候再说。”

　　他收回手，抬步径直走进阵中，温灵濯捂着后脑忿忿跟在他身后。

　　穿行三两步，如经千万里，眨眼间天旋地转，周身换了场景。

　　小山村幽静，连鸟雀鸣叫也细声细气，开春林木新生枝桠，枝叶稀疏，没什么生气。
　　昏暮时分，远处却鲜见袅袅炊烟，进了村中更是不见半个活人。

　　“你不会传错地儿了吧？”温灵濯狐疑地张望了几番，“我记得荚菱村挺有名，半山腰的远山寺常年香客不绝……怎会一个人也没有？”

　　一只手拦住了他接着往前走的步子，扭头一看，温行舟面色凝重，“这里有很重的死气。”

　　一瞬间温灵濯脑海中涌现许多不好的猜想。不会是姑获鸟临走前屠村杀了个干净吧，怎么没人早点发现……

　　肩头忽地搭上一只手，紧紧锢在突出的那块骨头，温灵濯心下一惊，强作镇定地回过头，对上阿裴面无表情一张脸。

　　温灵濯：……

　　“走路怎么没声？”他没好气地瞪着裴青溯。

　　裴青溯弯弯眼无辜地看着他，指了指身后，温灵濯循着他视线看去，不远处石头上坐着个有气无力的老翁，除了还在喘气几乎和尸体无异，不留心看还真发现不了他。

　　温灵濯蹲在老翁身侧，戴上布手套扒开他眼睛瞧了瞧，又按了按脖颈脉搏。不等他听出个所以然，那老翁猛地咳了起来，猝不及防把温灵濯吓得一哆嗦从地上弹起。

　　扑哧。

　　老翁呕出了一大口血，花白的胡须沾上血块，黏腻地结在一起，他双目涣散，歪歪斜斜瘫在石头上。

　　温行舟听着动静过来查看，正巧看见此景，当即封住老翁几处穴位，往他嘴里塞了几颗丹药。

　　温行舟问他：“还能说话吗？”

　　老翁喉口嗬嗬，勉强吐出了淤血，口齿发麻结结巴巴，“快、快走，疫病……死、死了很多、人了。”

　　“疫病？”温灵濯讶异，“这也不像啊……”
　　他身上虽冒冷汗，心律不齐，但并未发高热，也不长脓疱红斑，和近年常发的流行瘟疫症状不大吻合……

　　温行舟止住了他的话口，继续问老翁：“从何时起发现村中人都是这样的症状？”

　　“二、二月初……东头王老三家的……全死了，后、后来邻里也得了怪病，从东、东头一直到西头……”老翁说着说着，眼泪汪汪，仿佛含着一腔苦水似的，“我、我无儿无女，只能一、一个人去远山寺求、求佛……佛祖庇佑……”

　　“老人家，来。”温行舟温和地将他扶起，“我们送你去。”

　　老翁连忙摆手摇头，示意自己身上全是病气，会连累他们一起死的。可耐不住温行舟硬要尊老爱幼助人为乐，一口气扶着人走出二里地，温灵濯他们都差点赶不上。

　　“都病重倒地了怎么还要走这么远去求神拜佛……”温灵濯不解，小声嘟囔。
　　他可不信光凭所谓神佛垂怜能一生顺遂无灾无病，与其捐钱给寺庙不如留着自己多抓几副药呢。

　　不过这话他也没有当着老翁的面说，左不过牢骚几句倒进裴青溯耳朵里。
　　或许对于信者而言，佛并非高坐九天，而是化作甘霖润泽人间，带来生的期盼，仁慈而悲悯地注视着万物。信则有不信则无，至少此刻老翁的希冀绝不能落空，毕竟，绝望总比死亡更可怖。

　　远山寺住持闻讯，亲自接老翁入大殿，在金身佛像之下口诵经法为他祛除病魔。
　　老翁虔诚跪倒在佛脚，和着住持的诵经声一遍一遍阿弥陀佛求着。

　　裴青溯听说过这尊佛，但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眸中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老翁的背影若有所思。
　　出于曾处人世时留下的敬畏，他随着老翁一同跪下，双手合十，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没有什么愿要许，也没有什么苦要诉，愣愣半晌，只剩一句我佛慈悲。

　　温灵濯站在他身边，没有要跟着跪的意思，随心所欲打量着大雄宝殿。
　　金身佛像足足九尺高，莲花座珈蓝冠，慈眉善目，嘴角半分笑，眉心一点红，头与眸同垂，俯瞰着祂的信徒。而祂的信使，寺庙最通佛意的住持，仿佛也沾染了悯世之气，拨珠诵经的模样竟也有几分像佛。

　　他的注意全然被大殿中心的佛像吸引，直到扭头去寻温行舟时才恍然发觉殿内四周还有许多同样受病痛折磨的人，或靠墙而坐奄奄一息，或添烛油插线香诚心祈求。

　　不是疫病吗，怎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怕……
　　他还没理出个头绪，那头老翁已激动地抓着住持的手老泪纵横，“我佛慈悲，我大好了，佛祖保佑啊。”
　　虽然仍然颤颤巍巍站立不稳，但他看着面色的确红润许多，也不磕巴说得了话了。

　　温灵濯很是惊奇，不会真是拜一拜的成效吧？那他还当什么医修，早点撂挑子算了！

　　温灵濯心说不好不好，道心不稳。连忙把裴青溯拉起来，紧张兮兮问他，“你觉不觉得奇怪？”

　　“有么？不觉得。”裴青溯顺从地拍了拍衣裳下摆直起身，淡定回视，“我佛慈悲，金光之下遍地生机，不是吗？”

　　温灵濯嘴角抽了抽，花了几秒思考一巴掌扇不扇得醒他。

　　手抬到一半忽地滞住，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温灵濯对上了裴青溯忍俊不禁的眼。
　　这人居然捏着温灵濯的手腕，一本正经用那张真诚的脸说他逗着玩儿的……到底在好玩什么？

　　【拜托，就庆幸我的巴掌没真的落在你的小白脸上吧！】

　　温灵濯愤愤，就是故意拿心声骂他，也知道裴青溯一定会听。
　　但这厮听完嘴角的笑反而扬得更高了，弯弯眼睛笑意渐深，一点儿挨骂的自觉也没有，脸上诡异的愉悦直把温灵濯看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一点不留情抽回手，抬眼一看那头，住持已温声安抚下老翁，又继续闭目诵经。

　　温灵濯想也不想，径直朝他走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