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

　　凄艳的落日孤零零飘在海面上，将海边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拉得斜长。

　　哗啦——
　　冰凉的海水扑面，终于降下头脑和身体火烧般的感觉。
　　水珠顺着黑发滑落，打湿了米白的麻衫。

　　玖佚躬身看着水面有些出神，意识清醒后又想起刚刚洛伊克说的话，忍不住咬紧下唇，结果感到一阵刺痛，嘶了一声，连忙用手背按了按肿痛的唇瓣。
　　很烫，还有些破皮。
　　他手臂垂落，攥紧拳又松开，不知第几次对自己这具身体感到挫败。

　　也许因为上辈子的相处，加上那个烙印，玖佚早就发现自己对洛伊克的一切都很敏锐，气味、体温、动作、声音。
　　所以当刚才洛伊克忽然按住他亲吻他的时候，身体会习惯性有一些反应，这很正常，绝不是他的问题，真要说也是上辈子洛伊克害他变成这样。

　　然而这辈子的洛伊克似乎误解了什么，或者现在在这方面的认知还存在某些缺陷。
　　本来玖佚已经做好这家伙会对自己做些什么的准备，毕竟这家伙体温烫成那样，从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结果洛伊克什么都没做，只是用力地抚摸他，亲吻他，然后忽然反问他：
　　“今天你没有吸血。为什么还会这样，是因为我么？”

　　他当时躺在沙滩上双手搭着洛伊克的肩膀，因为缺氧了根本转不动大脑，胡乱地“嗯”了一声，然后得到一声嘲笑。
　　好吧，也许只是很轻的浅笑，但玖佚现在回想起来却感觉到嘲弄。

　　他听到洛伊克说：
　　“我不会杀你，玖佚，你不会死。别怕……”

　　他们的皮肤紧贴着，玖佚能清晰感受到那有力、鲜活的心脏跳动，暖烘烘的。

　　他不知道作何回应，因为这混蛋刚刚明明就想杀他，况且这根本就是个废话。
　　洛伊克凭什么杀他？
　　然而玖佚觉得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争气，意乱情迷的时候除了嗯什么也说不出口。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就这样不再感到恐惧。

　　后来……洛伊克什么都做了又什么都没做，也许比起让他死，他更喜欢看他出丑，所以才故意那样。
　　这家伙的癖好从来不变，即使在不同时空不同地点以不同的方式，也要达到相同的目的。
　　这种方式不是他经历过最糟糕的，但是一点也不好过。
　　一直到最后玖佚都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想自己解决那家伙又不让，想要洛伊克给自己来个痛快，又难以启齿，最后以洛伊克平静而莫名认真地看着他浑身发烫结束。

　　该死的混蛋！
　　现在一回想，玖佚还是气得不行，一拳恶狠狠地打入水中，骂骂咧咧直起身，开始深呼吸。
　　算了……起码有收获。
　　他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抬眼看向一座漂浮在空中的钟塔幻影。

　　巍峨的建筑与大地冰川隐藏在了云雾中，只显露了冰山一角，若仔细去看隐约可见青铜墙上的符文，神秘莫测，在残阳下折射出朦胧赤红的微光。

　　“居然是……巫师学院。”
　　他喃喃低语道，呼吸逐渐平稳。
　　巫师学院是这座大陆上最大的魔法学院，规模远超其他魔法学院，泽雅大陆八成以上的巫师都来自那里，顶级巫师更是被这个学院垄断。
　　洛伊克接下来要去巫师行会调查有关巫师学院的事件。

　　两天前巫师行会的副会长向暮光教廷上贡了近百名黑巫师，请求艾德蒙斯找到巫师集体自杀事件的背后主使。
　　据说因为此事牵扯到一群异教徒，所以想请求艾德蒙斯神明解救他们，相应地他们会为暮光教廷提供忠诚的巫师信徒。
　　而经过行会的层层调查发现，此事溯源到了巫师学院。
　　行会和学院由于资源和政治问题，是亦敌亦友的关系，若直接出面调查会有所不便，故请求教廷涉入。

　　上辈子玖佚隐约听说过此事，但具体情况了解不多，现在也记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马上就将是巫师学院五年一度的入学考核，而上一世洛伊克被捕前双目失明，也是拜这个巫师行会的白袍巫师所赐。

　　进入巫师学院调查，我可以吗？
　　玖佚看着平静的海面思绪混乱，虽然巫师学院号称从不种族歧视，但血族终究是到哪里都被排斥的存在。
　　可是，风险与收益并存。
　　如果能成为巫师，就能学习人族语言，能阅读当初在书房看到的灵魂术法之书，说不定还能提前接触托尔福特，这是最重要的路。
　　而且那天听到的艾丽莎女巫，也曾是巫师学院的学生。
　　必须去试试，玖佚心想。

　　海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脚踝，忽然间水底闪过一道黑色的阴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呼吸一滞，连眼睛都不敢眨。
　　然而黑色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玖佚愣了会儿，海风吹过，带回寒凉。
　　一声清浅的叹息融进潮汐。
　　他暂时压下那些繁乱的思绪，想起自己来海滩的真正目的，转身返回沙滩将椰树下的海螺用手帕包裹好，妥善地放进自己的斜挎包内，再回到海边，拿出自己制作的珍珠手链放进海中。
　　他是来见埃里克最后一面的。

　　时间差不多。
　　埃里克，我该走了。
　　再见。

　　他背对着海面缓缓离去，身后的海浪逐渐翻滚起来，将莹润的珍珠卷入无人可达的深海之中。
　　-

　　傍晚，夜色袭来，天中云彩被染成暗粉色。
　　阿纳加海岸将要举办一场庆典，为了庆祝暮光教廷与此地的贵族商人以及人鱼族建立合作，在得到多方支持后决定在此建造教堂，吸纳信徒，给予阿纳加以及周边城镇庇护和赐福。

　　曾经是海神，现在是艾德蒙斯。
　　也许神明本身并不重要，但必须要有神明，也许神明本就存在，只是换了个名字、方式。
　　总之对于这里的民众而言，只要达成的目的是一样的就够了，即有一份庇护和赐福。

　　随着一声声悠扬的钟声在矮人们的搬运下荡到阿纳加最古老的岩石建筑之上，夕阳的余晖从此有了新的名字——暮光。
　　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由木头建造，衬得那石头和砖瓦砌成的建筑格外显赫高贵，符合教廷地位。

　　玖佚大概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回旅馆的路上他看到了那足有两米的高的青铜钟，上面刻着新月与残日交汇的图景，周围环绕着大小不一的星星，形成一个∞的形状。
　　这时候他才深刻意识到，洛伊克的势力又扩张了一步。
　　难怪刚刚那家伙刚刚穿戴整齐直接提前走了，作为庆典的主角，怎么能不在场。

　　玖佚没有主动参加庆典，毕竟人鱼族的人鱼们可都不太欢迎他，当时他醒来后只有埃文船长和哈里托巫医是亲自送来慰问，人鱼族则派了一位新人来见他。
　　玖佚慢悠悠地独自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他不讨厌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热闹氛围，甚至很喜欢，因为空气中充斥着鲜活的、属于生命的幸福，是他最难拥有的东西。

　　不过今晚他不是一个人，哈里托与埃文得知他不参加庆典后，便邀请他去酒馆一聚，算是离别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虽然玖佚不太清楚哈里托对自己态度转变巨大的原因，但他们跟他说今晚酒馆有活动，椰子酒畅饮，他还是盛情难却，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他不在意与谁交往，有好吃的就行。

　　本来的确是不在意的，直到他看到那张足以让全酒馆的人目光为之流连忘返的脸出现在哈里托的尖帽斗篷旁。
　　是希光。
　　他居然也来了。

　　玖佚提前一会儿抵达酒馆，此时已经喝上了，他拿着带柄的大号铜质酒杯，身上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椰香，与酒馆里的氛围融为一体。
　　而此时走进来的希光如一位误入泥沼的天鹅，精美的深绿色礼服绸缎掠过沾满盐渍的木地板，让人忍不住忧心玷污那价格不菲的衣摆。
　　精致如画的面容神情自若，与他身旁年轻巫师并肩走到玖佚所在的长桌旁。

　　人们向哈里托投去艳羡的目光，直到希光坐到玖佚身旁，那个艳羡嫉恨的对象就又成了玖佚。

　　“咳咳。”
　　玖佚刚啜了一口酒，见希光坐到自己旁边差点呛到。

　　他们前脚刚进来，后脚埃文也推门而入。他腰间别着一把新刺刀，大大方方坐到了玖佚身边另一个空位，好好的长桌硬是只有哈里托一个人坐在对面。

　　看样子这家伙处境也不怎么样嘛。
　　玖佚舔了舔嘴角的酒沫，耳边传来埃文诧异粗犷的声音：
　　“哟，这不是人鱼族希光么？怎么来这儿了，我听说大祭司推荐你当暮光教廷在阿纳加新教堂里的副主教啊。”

　　埃文的手搭上了玖佚的肩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鼻尖飘过。

　　人族的血腥气。

　　“……”
　　玖佚瞳孔微缩，强烈的反胃感骤然翻涌起来，他用手抵住嘴唇，二话不说推开埃文，然后起身坐到哈里托身边。

　　“哎？咋了？”

　　他的动静打断了桌上三人的话语，哈里托正在否认埃文，说希光拒绝当副主教，决定跟在洛伊克大人身边做事，见玖佚有些站不稳地来到自己身边便立刻给他腾出位置，有些慌张地扶住他。

　　玖佚摇摇头，定定地看向埃文：
　　“你受伤了？”
　　他烦闷地咂了咂舌，又补充上一句。
　　“呃，我听说受伤不能喝酒。”

　　埃文疑惑地看向玖佚，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什么，眉尾上翘又很快收敛，恢复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害，海盗嘛，打打杀杀，受伤难免的，老子无所谓，来来来，喝酒！这椰子酒以前可没机会畅饮，还是多亏了暮光教，玖佚，来！”

　　酒桌上响起了清脆的碰杯声。

　　玖佚抿着酒，另一只手隐到餐桌下放在腿上，没再说什么。

　　只是人族的血味，放在上辈子二十四岁的他应该不会有太多反应，但现在他十九，“人血过敏”的情况还很严重。
　　身上的皮肤已经泛起瘙痒的感觉，伴随着不规律的刺痛，很磨人。
　　玖佚忍不住扯扯衣服，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埃文。

　　埃文恐怕没有受伤，身上却有那么浓烈的血腥气，恐怕是杀了人，不止一个。
　　但玖佚不想惹麻烦，心里也没有太在意埃文的谎言，只是有些埋怨这家伙害他过敏。
　　要是过敏的事被洛伊克发现就遭了，回去的时候顺路买点药吧……还好洛伊克出发前给了他紫晶石，现在还在包里。

　　昏黄的油灯下，一切都被戴上了一层名为酒后吐真言的套，棕玻璃酒瓶倒映着一个个扭曲的人头，他们肆意谈论着平时不能开口的话题，在这里除了神明，什么都可以变成玩笑。

　　“啊啊，就是这个味！”
　　埃文把椰子酒豪迈地砸在木桌上。
　　“因为污染，老子都多久没喝上了！这回真是多亏了你啊！”
　　玖佚举起酒杯与他碰杯。

　　一谈论到污染，哈里托就开始滔滔不绝，那双平平无奇的棕色眼睛里源源不断散发着光亮：
　　“我跟你们说，污染那东西真的很恐怖，我们研究下来发现，它能直接附着在人的记忆和精神里，直到把人的灵魂逼疯蚕食，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以灵魂为食啊，太恐怖了，魔鬼，一定是泰克魔鬼又出来了！”

　　玖佚听到泰克魔鬼，晃荡的酒水忽而静如止水。泰克魔鬼是上个纪元曾肆虐泽雅大陆，试图让泽雅大陆成为生灵炼狱的恶魔，在历史记载中，第二纪元并非像现在这样各种族相对平等，而是由恶魔一族掌控，其他种族要么躲在深山中，要么只能成为恶魔的奴隶，直到光明神教的诞生以圣子为首消灭了泰克恶魔，才为被恐惧和黑暗阴影笼罩的泽雅大陆带来新生。
　　不过哈里托显然只是开个玩笑，泰克魔鬼几千年前就死了，光明神教尚在，而且泽雅大陆未来的魔鬼是洛伊克。

　　哈里托喝了口酒，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哎对了，跟你们说个真事儿，前两天洛伊克大人端了两个下城区的地下黑市交易，据说是有人拿被污染的人鱼肉宣传可以长生不老！一群痴心妄想的家伙……”

　　进食被污染的人鱼肉能长生不老？听起来可真够疯狂的。
　　玖佚眉头紧皱，却联想到最初在下水道遇到的小人鱼，以及说不要吃他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那些黑市背后是什么人？”
　　他低声问道，他怀疑那群人和污染有关，正常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冒出长生不老的传闻。

　　“谁知道呢，一群疯子被洛伊克大人当场处决。嘿，老子当时也在，那场面简直比老子当年海盗战还凶！”
　　埃文冷不丁插话道。
　　一旁的希光则露出嫌恶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说。

　　玖佚听了埃文的话一怔。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明明洛伊克前两天在他身边的时候，身上从来没有血腥味。
　　不过既然人都被杀了，那洛伊克肯定清楚怎么回事。

　　“一群没有脑子的家伙，什么都敢吃，都不去研究一下，可恶，也不知道他们吃了之后有啥反应，要是还活着，我们巫医院肯定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洛伊克大人真是仁慈。
　　这次虽然解决了污染，但是我们那些被污染影响的人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唉。”

　　玖佚见哈里托一脸狗腿地赞美洛伊克仁慈，差点被呛到，轻咳了几声后问道：
　　“怎么还有后遗症，污染已经消失了吧。”
　　他自己也被污染寄生过，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等等，洛伊克帮他治疗灵魂，难道是这个原因？

　　哈里托一脸诧异地看向玖佚：
　　“您不知道吗？前几天洛伊克大人四处购买暗幽草，那可是暗幽草！据说连罗尔曼王室宝库里也只有五十株，亡灵沼泽特产，有价无市，一株就价值上万紫晶石！哦天啊，您竟然不知道？我以为那些用来为您治疗灵魂了！”

　　玖佚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僵硬起来，心跳突然开始加速。
　　什么暗幽草？暗幽草是紫色，他那个药是透明的啊，虽然用颜色判断实在有些牵强。

　　“你搞错了吧……那不是……不是……暗幽草是紫色的吧。”
　　他觉得有些头晕，大概是喝多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哈里托便说，暗幽草有温养灵魂的功效，但是因为太珍贵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毕竟有关灵魂方面的问题非常深奥，相关研究还处在起步阶段。

　　“原来药水不是紫色，一定是洛伊克大人还加了别的东西，真想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啊，神使大人可是拥有神明的智慧……唉，两天前洛伊克大人还买走了我们巫师行会的一株暗幽草，从诺亚城加急送到这里，你一直在休息，果然不知道吧。”
　　哈里托一边说着，一边叹气，趴倒在桌上嘀咕着玖佚命好。

　　玖佚低头盯着杯子里金黄的酒液，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你快给我说说那药水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我们巫医学会说不定能搞个低配版！”
　　哈里托显然是喝上头了，突然又跳起来摇晃着玖佚的肩膀问道。

　　玖佚本来就晕，被晃了之后更晕，但还没失去理智，没好意思说那其实是涂身上的：
　　“不记得，好像闻起来有点清凉，嘶，别晃了要吐了……”

　　吵闹间，悠扬的钟声传进了酒馆，原本还沉溺在酒色中的人们如梦初醒，三三两两跑出去。

　　玖佚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拉个人问了一嘴，才知道外面难得一见的魔法烟花表演即将开始。

　　阿纳加新教堂的庆典临近尾声，艾德蒙斯的暮光教廷从此正式接手阿纳加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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