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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
骤然惊醒,他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心悸的感觉。
一个春梦?
似乎不完全是。
朦胧睡意尚且残余,身体的记忆和反应慢慢苏醒,真真切切拥在怀里的温软身躯无疑为这股蠢蠢欲动的欲念再填了一把火,然而坚硬冰冷的地面却在提醒这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残灰烧尽,洞口外天色已亮,意识到自己竟老老实实给人当了一晚暖炉后,他心绪难平,又是尴尬,又是后悔,又是恼火,粗鲁地推开怀中累赘坐起身来,想了想又伸手去拍她脸颊。一触之下,残存的那点儿意气当即散了个无影无踪。
太烫了,难怪醒来时半点都不觉寒凉,原来是她作了他的暖炉!
他一口气将早已意识不清的病人拖到自己先前栖身的枝叶“床”上躺好,环顾四周,入目所见还是那些毫无用处的破烂,心中顿时一片茫然。
难道昨晚拦着没烤成炭的人今天便要烧没了?
然而此刻没有药、没有郎中,甚至没有水和食物。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血色,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张,呼吸吃力而微弱,似乎连天黑都撑不到。
可他至今连她的身份都不曾摸清……
这么想着,手上已用力掐住了她的人中,伴着一声陡然加重的鼻息,她含糊地喊疼。
“醒了?”一开口,嗓音哑得让他吓了一跳,赶忙清了清喉咙才不悦道,“你也太娇贵了吧?”
她昏昏沉沉地反驳:“先被你下药,再拖到湖上吹风,再溺水、救人、玩荒野求生……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他愣住,她与他到底是——
“呵,终于要被你折腾死了……”
这声音低如蚊呐,却霎时轰醒了他的神志:对,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她的命,他还没来得及审问她、怎么能让她轻易死去?
“药呢?有没有药?”他俯身问完,侧耳贴上她的唇。
她许久没有回应,他正要再掐一次,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洞口外右侧十步……蒲公英……叶子锯齿的……采两把……”
他只当她对周边地形烂熟于心,连哪里长了什么草都记得一清二楚,待到拄着树枝走出洞外她指示的位置一瞧——土壤颜色比旁边略深,两排蔫头耷脑的野草整齐排列,四周还围了一圈小树枝,显然是新近被移植到这里的。
眼角抽了抽,他挑出确定是蒲公英的几株,将叶子拔了个精光,一把攥了回到她面前,一片接一片喂她吃。
虽是地里现采的,但山里没什么脏污,直接吃也不妨事,偶尔叶片上有些泥土,他便先在袖口蹭蹭,干净了再递到她嘴边,自我感觉已是耐心细致到生平仅见,足够她诚惶诚恐、以命相报。
她却仍是一副怏怏的神色,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不安,每片叶子都要咀嚼半晌才艰难下咽,几株草少说吃了大半个时辰。及至后来他忍不住也尝了一片,差点被记忆中遥远的苦涩滋味激得反胃,这才晓得她的速度已算是奇快无比了。
这时再看她面不改色闷声吞咽的模样,便无端多出一分顺从乖巧。
真像一只养熟了的兔子,他想。
等到喂药结束,他终究忍不住好奇道:“你竟然还有闲工夫种药?”
她计划在这里久居?还是说她已预见了此时的困境?
她蜷卧在细软枝叶上,裹着毯子闭目养神,低声嘟囔:“那是储备粮。”
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别把根弄坏了,长一长还能吃。”
他哑然,而后发现生病的她与前一日似有不同,虽然鼻音浓重,语气不善,音色却很软糯,不复冷淡平静,在身体不适的情形下,话居然多了不少。
此外,那般难以下咽的东西却打算拿来当饭吃?而且,对于提前吃掉这一举动似乎还有些懊恼?
他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扭头看看洞外疏阔的山林,他决定把觅食作为头等大事。论及野外生存,宛如孤狼般长大的东胡人向来是一把好手。
“我的匕首呢?”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他才发现,她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她的额头依然滚烫,很是麻烦。
他像她先前一样,用碎布蘸了木盆中的清水准备给她稍降些温度。可真正蹲在她身侧时,鬼使神差的,他挑开她落在鼻端的发丝,轻手轻脚、做贼一般拭去了她脸上的脏污,微蹙的眉心,晕红的脸颊,挺直的鼻梁,干裂的唇,精巧的下颌……逐一显露,拼凑出令人惊愕的全貌。
尽管苍白憔悴许多,可她分明是昨夜春梦中的女子!
他全靠手撑在地上才没有一屁股坐倒,怎么会?怎么会?!
他和她究竟……
那个梦莫非……
他的记忆到底……
万千猜测疑惑轰然涌上,越想越是毫无头绪。最后,大亮的天光和辘辘饥肠帮他做了决定——
还是觅食最重要!
乔羽飞从未想到自己会为了一碗热水激动到感谢上苍的地步。
被硬灌下药汤的时候,她尚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但一阵呛咳之后,她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
脑袋下面……这是草编蒲团?
披在身上的是……大红床单?
真是见鬼,洞里什么时候还多了个灶台?灶台火上架着——
“……香炉?”
“醒了?”那人转过身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运气不错,发现一座破庙,就拿了些凑合能用的东西。”
说着,他蹲在她面前,下巴挑衅似的往边上一点:“如何?陶制香炉,用来烧水刚刚好。你刚喝的蒲公英汤就是它熬的。”
一丝血腥气从他身上传来,乔羽飞方皱了下眉,便见对方眉眼间得意的神色一扫而空,黑着脸作势起身。
她忍不住轻声问:“怎么沾了血?”
对方一愣,和缓了神色:“捉到些猎物,刚用你的办法烤上了,待会儿就能吃。”
“……庙里怎会有床单?”
那人一声嗤笑:“神像身上披的,我看还算干净,顺手扯了。还有你枕的蒲团,是跪拜那些木雕泥塑用的,没多少分量,便一齐捎了回来。”
乔羽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嗯”了一下继续闭目养神。
对方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以讨嫌的口吻连珠炮般道:“怎么?不想看见我?看不上这般作为?我就是不敬鬼神,你能怎样?!”
“多谢。”眼皮抬起又合上,乔羽飞终究没气力与疲倦和病痛对抗太久,“你这么做是为了我,我不是……不知好歹……不识时务的人。”
“你……不准睡!”
伴着一句低吼,人中一阵吃痛,乔羽飞的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褶:“唔?”
短暂的沉默后,她听到一句低如蚊呐的“吃了再睡。”。
时间点滴流逝,又是白日将尽,这趟外出收获颇丰,他甚至用庙中供奉煮了一小炉稀粥,并在她撑起身进食时故意言及煮粥的原料是从鼠洞中掏来。她闻言脸色青白交错,却并没有如他所料般吐个昏天黑地,或是拒绝下咽,而是默默将分到的粥吞了个干净,再次怏怏地睡了。
他从旁仔细观察,不仅没有发现任何答案,与她相关的困惑反倒越积越多。
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掌心无茧,明显娇生惯养长大,可相遇至今沦落此境,她却没喊过一个“苦”字。
她不像一个女人,哪个女人能在不被逼迫的情形下吃掉来自鼠窝的吃食?
她甚至不是一个正常人,明明胆小到近乎懦弱,偏偏不信鬼神——他如旁人一般明了世有鬼神,却不愿向其奉上丝毫敬畏,而她是根本不信。其中差异,他隐约有所察觉,却难以理解。
隔着火堆,他蹙眉瞥向对面酱菜色的一团: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合常理的家伙?
这一瞥却令他脸色大变,顾不得伤口牵扯一骨碌爬起身察看,却见她两眼紧闭,神色惶恐,呓语不断,双手不停在空中抓握,仿佛被极可怕的梦魇着一般。
心中最初冒出的念头是:这般无防备的状况下,她会吐露什么秘密呢?
念及此,他扣住她乱挥的手腕,俯下身仔细分辨,终于听清了她的话。
“爸爸,对不起,我不敢……我不敢……”
呓语到头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哭喊,她被泪水糊了满脸,几次哽住呼吸却未能摆脱噩梦纠缠。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将其困在怀里,嫌弃之余试图借机撬出更多信息,便压低嗓音附在她耳畔诱哄。
“你不敢什么?”
几番挣扎受阻,她的情绪趋于平静,眼泪却淌得更凶:“如果跳下去就好了……”
“从哪儿跳下去?”
“天女崖……我想你们……我想家……”
他微微一怔,连忙追问:“家在哪儿?”
“太远了……妈妈,我回不去,回不去了……”
追问的心思霎时消失无踪,他看着她哭肿的双眼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她仍皱着一张脸小声呜咽,时不时因为呼吸不畅呛得打嗝。
回不去的故乡和见不到的人啊……
鬼使神差的,他哼出了多年不曾听过的旋律,记忆中悠远而又寂寥的女声与此刻山洞里回转的调子渐渐相应相和。他边哼边艰难地回忆,早已消逝在宫墙后的歌词一字一句由断续变得流畅。
绿草葱葱,
马蹄声声,
风沙瑟瑟,
不见英魂。
心系之人,
好似流云,
路途遥遥,
归期不定……
幼时的这首摇篮曲,原来他并没有忘记。
不知何时开始,她不再落泪,沉入安眠,纠缠如乱草般的发丝遮住大半面孔,微烫的额角抵在他胸前。他卸下臂上大半力道,本想把人丢回原处躺着,末了却满心嫌弃地随她一起躺下,如同前一夜那般轻轻环住这颗酱菜疙瘩,使其与火堆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借着歌声的余韵和对方的体温,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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