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落之塔

　　叶愿潇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遇到了许许多多的故人。希冀村的大家笑着对她挥手，殷真和孟寻站在路的一侧，看向她的时候带着些旧友重逢的惊喜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文念辞依然的寡言少语，她总觉得对方有什么事情想问，可却始终没能问出口。

　　然后她站在了分岔路口，一袭白衣的少女背着包裹，像是个不知从哪来的旅人。那人十分自来熟，就像是认识她一样：“迷路了？”

　　叶愿潇：“……”

　　“很正常嘛，我以前也是个路痴，所以后来修灵界有一样灵器，我觉得它的发明简直是实用极了……”那白衣少女又道：“不过，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总是迷路的话，可是会错过很多机会的。”说着，她指了指其中的一条路，道：“相逢是缘，看在缘分的份上……喏，走这边吧。”说罢，她也不等叶愿潇回应，背着包袱转身走了。
　　叶愿潇听见她小声的自言自语：“轮回之境……轮回之境……总之应该是这边吧？”

　　虽然对那少女指的方向保持怀疑，但叶愿潇也确实没处可去，走哪里都差不多，于是她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

　　她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然后似乎看到了许多彼岸花，再然后……她看清了一直以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个对她最重要的人的模样。

　　消失的记忆迅速回笼，在令人窒息压抑的混沌间，她看到了提着夺魂灯盏游走于各个时空之中、不惜消耗灵魂之力只为了换她重返此世的那个人——

　　“小筝！”

　　叶愿潇睁开了双眼，沉睡多时的身体久违的感受到了温暖，知觉也迅速回归，她微微眯起双眼，等到能够适应光线的时候才完全将眼睛睁开。身下的是悬云石床，看来这里是妖界。
　　她清楚地记得她是死去了，不仅是灵体毁坏，连灵脉都爆了个粉碎，但现在这具身体灵力运转没有丝毫问题，甚至连死人该有的僵硬感都没有。看来她的身体被保存得很好。

　　所以，她睡了多久？
　　一天？两天？

　　想起梦中林墨筝那样悲痛的眼神，叶愿潇微微垂眸，有些心虚地想：“大概，或许可能应该也没有很久吧……”

　　“啪嗒”。

　　叶愿潇想得太入神，直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胡陆打算把妖殿好好布置一下，其它的地方都装点完毕，自然也不能落下这一间。不，不如说，就算其它的地方都不装饰，也绝对要把叶愿潇住着的这一间院子布置好。
　　就在她提着灯盏和装饰的绢布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时，却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看到了本该安安静静躺在石床上的人站在床边，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胡陆手一僵，提着的东西落了一地。

　　站在床边的人转过身来，墨色的眼眸中还带着些茫然，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转变为惊喜。

　　“小六？！”

　　是了。
　　这是她最最敬佩，也最最喜欢的叶愿潇大人。

　　良久，久到叶愿潇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开口，声音中带着些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叶愿潇大人，您……您回来了……”

　　叶愿潇点了点头，面上带着微笑，可心里却咯噔的一下。

　　坏了。
　　看胡陆的反应，这明显不是过去一两天的事。一两天没醒过来也不至于露出这样激烈且难以置信还有点小心翼翼的神情吧？？？
　　所以她到底睡了多久啊啊啊啊！！！

　　“那个……咳咳……”可能是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叶愿潇咳嗽了两声，接过胡陆非常熟练地递来的水，她决定一点一点慢慢来，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比较客套的话题，近乎是明知故问道：“这里是妖界吧？”

　　这里当然是妖界。她只是想打开话题而已，

　　谁知道胡陆却愣了一下，然后道：“叶愿潇大人，虽然目前也是这样称呼，但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妖界和天灵大陆之分了。”

　　准备越过这个话题直接往下聊的叶愿潇：“哦，这样啊……啊？？？！！”

　　“南涡岛沉入海底，妖主大人将妖界拉到了原先天灵大陆的边缘，现在这两部分已经成为一体了。”胡陆补充道：“顺便一提，这其实是修灵界要求的。”

　　见叶愿潇更加疑惑，胡陆把那场战争之后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花遥大人走后，大概是他们良心发现了，反正没人再想着剖妖丹的事。再加上当时总有些遗留在修灵界的怨鬼怪物之类要处理，那些人忙着各种事情实在是脱不开身，就请求妖主大人带妖族救援。于是就这样了。”
　　胡陆摊了摊手，看上去也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叶愿潇试探着道：“我睡了多久？”
　　胡陆的神情不出意料地变得落寞，但随即恢复如常，她表情有些奇怪，说话也躲躲闪闪：“您……也没太久，没太久。总之，总之！得快些告诉妖主大人——”

　　在胡陆发出讯息前，叶愿潇快速出手将她拦下了。
　　“小六，那个，先别告诉你们妖主，也别惊动其他人。我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一下现在的状况，也……”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怎么面对林墨筝。

　　胡陆惊叹于叶愿潇即便睡了这么久也依然身手不减，立即应道：“好，好的！叶愿潇大人！”

　　看着叶愿潇离开的身影，胡陆眨眨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自言自语道：“我说妖主大人今天怎么这样奇怪……妖主大人那么厉害，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说着，她高兴地拍了下手：“啊，我得去找老七！见证爱情的时刻到来了！！！”

　　……

　　叶愿潇带着从胡陆那里要来的面具，穿着厚重的斗篷，还欲盖弥彰地在头上扣了个大大的斗笠。妖殿的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妖卫尽职尽责地把守，其余的妖族也都各有工作，一切都井井有条。她翻身离开了妖殿，外界已经不再只是封闭的妖界，偶尔也会有修灵者前来拜访，甚至还有普通的百姓来这里游玩。
　　令叶愿潇惊奇的是，那些人和妖族的相处格外自然，像是没有丝毫芥蒂一般。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让叶愿潇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种族。

　　这里的环境极好，叶愿潇便四处转了转。饶是天气转凉，她穿得也过于厚重了，擦了擦额头的汗，她来到一条溪水边，寻了个树荫坐了下来。不远处有两个孩童争论的声音，叶愿潇没有在意，靠在树边用手扇着风。

　　女孩道：“她就一直睡着么？你都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长得漂亮呢？”
　　男孩的声音道：“唔……总之你不懂啦，那个人是我们的妖后大人。”

　　这话倒是有些熟悉。
　　叶愿潇微微掀开了一些斗笠，对那边的注意增加了几分。

　　那小男孩看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一边的小姑娘也大概十岁出头。只不过，那女孩是个人类，而那男孩生着一双蛇瞳，是货真价实的妖族。

　　那女孩听了这话，感慨道：“是妖后大人啊，听起来可真酷。你们的妖主就已经很厉害了，妖后肯定也和妖主一样厉害，要是有机会见到她就好啦。”
　　男孩有些骄傲道：“那当然咯！不过，妖后大人还没有醒来，她需要好好休息。我听金尾大人说，妖后大人很随和的，如果我们去拜访的话，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别担心！你们的妖后人那么好，肯定会很快醒过来的，这个就叫好人好报。”
　　“好人好报……”男孩有些惊喜道：“这个词好，那也有‘好妖好报’了！”
　　“这是文姐姐教给我的。她还说不可以用种族的界限来衡量别人，所以我觉得你说得对！”女孩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糟了，已经这个时候了！我再不回去的话，文姐姐要着急了！”她站起身来朝着远处跑去：“小黑蛇明天见！”
　　小黑蛇也站起身朝女孩挥手：“囡囡明天见！”
　　女孩离开了，那只小蛇妖独自逗留了一会，也转身跑向自己的家了。

　　叶愿潇看着那孩子离开的身影，目光柔和了下来。

　　这里可真是个和平的地方，没有纷争没有战乱，风景怡人美不胜收，当真是锦绣山河。
　　叶愿潇自然清楚，这一切的变化都和林墨筝脱不开关系，只是，不知道她用了多长时间才让这里变成如今的模样……
　　不过，无论过去多久，林墨筝都依然是林墨筝。叶愿潇相信，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而且……即便没有见到林墨筝，她也看得出，如今的林墨筝已经在爱着这个世界了。

　　面具又闷又热，叶愿潇索性把它摘了。她拍了拍脸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她怎么会担心要如何面对林墨筝呢？在任何时候，她都永远不会从林墨筝的面前逃走的。

　　所以，现在该去找她了。

　　叶愿潇重新站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尘土，准备回到妖殿。这个时间，林墨筝应该会在妖殿里处理事务吧？

　　只不过，她还没走两步，就看到几只花瓣变成的小精灵围了过来。那些小精灵诞生于天地之间，由于灵智没有全开，所以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俏皮。这样的俏皮自然是没有恶意的，不过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困扰。说好听了是活泼，说不好听了就是捣蛋。
　　那些小精灵在叶愿潇周围绕来绕去，然后它们越聚越多，花瓣汇集成了一条路，像是要引着叶愿潇去什么地方。

　　这种情况下，警惕心稍强点的人就肯定不去，但叶愿潇并不是个喜欢怀疑的人，特别是，对方还没有恶意。或许这些小精灵需要帮助。
　　叶愿潇这样想着，便循着花瓣指引的方向前行。

　　她先经过了一片花海，然后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最后，她穿过了一条百花长廊，来到了一片火红的枫树林前。
　　看到枫树林的那一刻，那些小精灵就像是完成了使命，纷纷散去不见了踪影。

　　筝音流转，如流水般自然空灵，微风吹拂之时，枫叶便发出簌簌声响。偶尔有几片枫叶被吹落，没入泥土之中化作一抹暗红。

　　叶愿潇不由自主地朝着筝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在枫树林的深处，她见到了一袭比火红的枫叶更加耀眼热烈的红衣，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都能让人心驰神往移不开目光。

　　这样的身影，她决不会认错。

　　一曲终了，带着些缠绵的温柔与未尽的余韵，红衣的女子站了起来，缓缓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那一刻，叶愿潇想着，小筝也有变化了啊。
　　妖界之主的容颜永不衰退，林墨筝的样子与从前几乎别无二致，但叶愿潇一眼就看得出，她的那双眼眸里承载着的温和与柔软不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从心底生长至此的。

　　两人对视良久，叶愿潇并没有先开口，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她仿佛是错过了对方太多的岁月，想要把这一切都慢慢地弥补回来。

　　最后，还是林墨筝率先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姐姐。”

　　这一声呼唤带着温柔与怀恋，带着些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怜惜，还带着些隐秘在最深处的炽热的爱意，让叶愿潇即便是带着厚重的斗笠也再无法忽视从对方那里传递过来直入她心底的情愫。

　　即便掩盖着面容，隐藏了身形，也还是能凭借气息认出我吗？
　　叶愿潇在面纱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小筝，我回来了。”

　　林墨筝等了这一天似乎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她在得到回应的时候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连一贯温柔平静的双眸中溢满了泪水都不知道。

　　叶愿潇本来要掀开斗笠的手在看到林墨筝的样子时顿住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见不得她的小筝哭泣的模样。于是她像是以往无数次那样，抬起手轻轻地擦掉了林墨筝脸颊上的眼泪，道：“怎么，是不是我变了模样，把小筝给丑哭了？”

　　“怎么会……”林墨筝抬起一只手，微凉的手心覆盖住叶愿潇的手：“姐姐永远都是最好的。”

　　气氛有些伤感了，叶愿潇有意缓和，道：“小筝这样说的话，我可是会飘上天去的。就像那朵云一样。”说着她抬起头准备用手指一下天上飘着的白云。

　　可林墨筝扣着她的那只手却并未松开，反而与她十指交握，而另一只手则慢慢地掀开了她斗笠上的面纱。

　　太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连呼吸和心跳都变得分外清晰，叶愿潇忽然想起最后一刻她在幽暗阴冷的阴冥两界鼓起全部的勇气近乎是孤注一掷地在林墨筝唇边落下的那个吻。

　　好在，林墨筝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反而后退了一步，给叶愿潇留出了足够的余地却又不会显得疏远。

　　没了那层面纱遮挡，叶愿潇感觉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隐藏，她本就是个不擅长掩饰自己的人，现在更是觉得脸都要烧红了。
　　被林墨筝这样注视着，叶愿潇直觉她有什么话要说，而那些话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或许会关系到她今后的所有人生。

　　半晌，林墨筝开口了。“姐姐。”

　　“嗯。”

　　“我有一个心悦之人。这样的感情大概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我却一直都不敢承认。”林墨筝道：“人们都说妖族没有感情，生来就知嫉恨，可那个人却用她最最纯澈真诚的善良和爱意将所有的怨恨和憎恶都尽数化解。
　　“她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却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好。她很会照顾人，也待我极好，可是今后我更想要照顾她，保护她。
　　“她付出了最最炽热的爱意，却只愿她所爱之人此生得其所愿，平安喜乐，觅得良人，白首不离……”

　　叶愿潇听着林墨筝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回忆得起那些话被说出时的场景。

　　心跳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奇怪的情愫就要冲破层层封印破土而出，有一句话就要冲到嘴边，却被她以极好的克制力生生压了回去。“……”

　　在静默之中，林墨筝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那只手，叶愿潇这才注意到，在林墨筝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莹润透亮的白玉手镯。而她的右手掌心间躺着另一只同样光华流转的白玉镯，一看便知与她手上的那只是一对。

　　“阿爹曾经留给我一对玉镯，名为‘双栖’。若有心仪之人，可将此镯赠之。如今我已寻得良人，此生都将倾心于此，永不背离。”林墨筝的双眸中亮起点点水光，宛如黑夜中的星辰闪烁，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小心翼翼和满怀希冀的爱意，将手中的玉镯捧到叶愿潇的面前，道：“不知叶姑娘可愿收下我的心意？”

　　风声止息了，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格外微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没有对自己感情的压抑掩饰，没有要做出决定的迟疑，没有纠结揣测惴惴不安，这一次，她们终于能好好地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心意放在对方的面前，将那些曾经未能言说的情愫宣之于口。

　　像以往无数次的那样，林墨筝朝着叶愿潇伸出了手，而同样像以往无数次的那样，叶愿潇也向着林墨筝伸出手去。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终于说出了她已经在心底呢喃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愿与卿永结同心之好，至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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