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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墨的守候
高三下半学期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铅,沉重得令人窒息。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预示着春天来临的鸟鸣,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无情缩减,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对江媃而言,这最后几个月是一场自我放逐的苦行。她把自己彻底埋进题海,用无数公式、单词和文言文填满每一寸思维,不给回忆和疼痛任何可乘之机。她瘦得厉害,校服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休息的苍白,唯有看向黑板或试卷时,眼神是近乎偏执的专注。那是一种麻木的、仅凭惯性支撑的专注,仿佛一旦停下来,整个人就会彻底碎裂。她不再去画室,琴房的钥匙也早已归还。艺术成了上一个纪元遥远而模糊的回响,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区。
谢宸的名字,偶尔还是会像幽灵一样飘荡在校园的角落。关于谢家如何度过危机、谢宸如何以铁腕手段稳住局面的传闻,总是带着惊叹和隐隐的畏惧。但他本人极少出现在学校,即便来了,也是行色匆匆,被簇拥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他和江媃,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急速背离的线,被无形的鸿沟隔开,奔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偶尔在走廊尽头的擦肩,空气会瞬间冻结,他没有看她,她亦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陌生人。那短暂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慌。苏晚晚说,谢宸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冷得吓人。
陈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依旧坐在江媃斜后方的位置,能看到的只有她愈发单薄的背影和永远低垂着、埋在书本里的头。他递过去的笔记和整理好的错题集,她会接过,低声道谢,然后便再无交流。她的世界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也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高考那三天,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
江媃走进考场,坐下,答题,交卷。整个过程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却毫无生气。笔下的每一个答案,都像是在为她那曾经闪耀着艺术光芒的梦想,填上最后一抔土。作文题目似乎与“梦想”有关,她面无表情地审题,然后写下最标准、最稳妥的议论文,结构工整,论据充分,像一个最听话的考生,亲手扼杀了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不合时宜的浪漫。
考场外,人潮汹涌。有欢呼,有哭泣,有解脱的拥抱。江媃默默地走出来,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陈墨在人群中找到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考完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飘忽。
成绩公布。江媃的分数不算差,甚至可以说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期,足够去一所不错的外地大学。但她平静地翻看着志愿填报指南,然后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填上了本地那所最普通的财经大学,会计专业。理由现实得残酷:学费最低,且有丰厚的助学金和勤工俭学机会,能最快地减轻家庭负担,让她独立。艺术?那太奢侈了,奢侈得像上辈子的一个梦。
她并不知道,陈墨的分数远超这所学校的录取线。他拿着志愿表,在窗口前站了很久,最终,在第一志愿上,填下了和她一模一样的学校、一模一样的专业。他的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这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陪伴,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许,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负隅顽抗。
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江媃拆开信封,看着上面“会计学”三个字,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水电费账单。另一边,谢宸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出现在顶尖商学院的新生名单里,或者,他或许根本无需经历高考这座独木桥,早已在家族的安排下,踏上了另一条铺满鲜红地毯的康庄大道。阶级的鸿沟,在此刻,以最直观的方式,被清晰地烙印在了各自的未来之上。
夏末的蝉鸣拖着疲惫的尾音,黏腻地缠绕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大学报到的日子,校园熙攘,充斥着新鲜面孔的雀跃与对未来的憧憬。江媃办完所有手续,抱着领到的一摞崭新教材,站在林荫路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洗得发白,像一抹被漂淡了的影子,沉默地立在五彩斑斓的背景板里。
“江媃。”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她转过身,看见陈墨站在几步开外,同样抱着新领的书本,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他考得不错,分数足以去更远的城市、更好的学校,但他志愿表上填写的,是和江媃一样的这所本地普通大学的会计专业。
“嗯。”江媃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便落回自己怀中的《初级会计学原理》封面上。
“宿舍都安排好了?”陈墨走近几步,很自然地从她怀中分走大半摞书,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高中三年,他确实经常这样帮她搬画具、抬作业。
“好了。”江媃没有拒绝,空出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两人并肩走在喧闹的校园小径上,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溪流,沉默,且没有交汇的点。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陈墨侧头看她。她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尖削,嘴唇没什么血色,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阳光似乎无法温暖她,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苍白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这片过于明媚的光线里。
他知道她放弃了什么。那个曾经在画架前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指尖沾染缤纷色彩的江媃;那个在琴房里弹奏出让他驻足旋律的江媃;那个收到茱莉亚预科面试通知时,眼底曾短暂燃起过璀璨星火的江媃……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埋葬了。
现在的她,选择了一条与过去彻底割裂的道路。会计,稳定,务实,枯燥,是她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属于“现实”的冰冷领域。
“课程表我看了,周三上午的微积分和周五下午的宏观经济在同一栋教学楼,我们可以……”陈墨试着找话题,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自己可以。”江媃打断他,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你不用特意迁就我。”
陈墨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仿佛凝结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霜。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没有迁就。顺路而已。”
是顺路。他放弃更好的前程,选择这座牢笼般的城市,选择这所平庸的大学,选择这个她被迫栖身的专业……这一切,他都对自己说,只是“顺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一潭死水,偶尔被风吹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陈墨的存在,成了江媃灰色大学生活里唯一一点恒定的、近乎背景音般的陪伴。他总会“恰好”多带一份早餐,是她喜欢的红豆包,用保温袋装着,在她匆匆赶早课时塞给她,温度恰到好处;他会“顺手”帮她占好图书馆靠窗通风的位置,旁边总会放着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他会提前整理好厚厚的课堂笔记,字迹工整清晰,在她因为兼职疲惫走神后,默默放到她桌上。
他从不问“你还好吗”,从不提那个名字,从不试图触碰她手臂上那些无形的、紧紧缠绕的尖刺。他的守候安静得像空气,无处不在,却又几乎没有存在感。
有一次,江媃因为一份家教兼职回来晚了,错过了食堂饭点。深秋的夜雨又急又冷,她没带伞,淋得浑身湿透,跑回宿舍楼下时,冷得牙齿都在打颤。陈墨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肩头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吃点热的。”他把保温桶递过去,里面是滚烫的姜丝鸡汤,香气扑鼻,“宿管阿姨那边我说过了,你带上去喝。”
雨水顺着江媃的发梢滴落,她看着那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前人的轮廓。有一瞬间,陈墨几乎以为她眼里那层坚冰要融化了。
但她最终只是接了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被雨声掩盖,几乎听不清。然后转身走进了宿舍楼,没有回头。
陈墨站在雨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许久没有离开。他知道,那桶汤,那声谢谢,和她接受的所有帮助一样,只是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回应。她接受他的存在,如同接受窗外每日升起的太阳,无关痛痒,更与情感无涉。
他试图温暖她,却感觉自己像是在捂一块永远不会回暖的冰。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而那块冰,依旧保持着它彻骨的寒冷。
某个周末,陈墨去江媃租在校外的小公寓给她送复习资料。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推开门,看见江媃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微蹙,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旧的帆布包。那帆布包陈墨认得,高中时她总是用它来装画稿和琴谱。此刻,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里面一角——不是画纸,也不是乐谱,而是一本厚厚的、砖头般的《CPA考试真题集》。
陈墨的目光扫过房间。狭小的空间收拾得异常整洁,也异常空洞。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书架上是清一色的专业书籍和习题册,唯一的例外是书架顶层那个蒙着灰的方形物体——他知道,那下面盖着的,是一架再也无人弹奏的电子琴。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楚无声蔓延。他轻轻地将复习资料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她即使睡梦中也依旧疲惫苍白的脸上。
他守着她,像守着一座被废弃的花园。他知道里面曾经怎样百花盛开,怎样生机盎然,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皑皑积雪。他努力想做那个清扫积雪、修复围墙的人,却绝望地发现,花园的主人早已离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的打算。
他静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没有惊醒她。
就像他永远无法惊醒那个沉睡在她心底、已经死去的过去的江媃。
他的守候,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一场徒劳的、对着废墟的温柔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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