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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火与春灯
凌晨四点零九分,雨停了。
十八层的声控灯再次熄灭时,沈茗礼终于把最后一粒米渍擦净。
他单膝跪在厨房门口,像完成一场无人检阅的仪式——
锅刷得发亮,台面水迹擦干,连勺柄都朝右摆正,那是秦洛曦习惯的角度。
保温桶里,傅洛初带来的粥只剩下一层薄雾般的余温。
沈茗礼把桶轻轻旋紧,放在流理台最左侧,确保她一早就能看见,又不会绊到脚。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低头检查地板。
灯太暗,他怕有水痕,干脆脱了外套,用纯棉的衬衫下摆又擦了一遍。
衬衫是去年她买的,浅灰色,袖口绣着一行比米粒还小的鲸鱼——
她当时笑得狡黠:“沈茗礼,你穿上就像被我从海里捞回来的。”
如今鲸鱼被污水浸透,像一条搁浅后终于窒息的小兽。
他把衬衫折好,压在水池下方,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段不能立碑的往事。
然后,他赤着上身,蹑步穿过客厅。
每一步,都刻意避开那块会吱呀作响的第三块地板。
三年前,她第一次把他带回家,曾得意地警告:“这里我做过标记,你以后偷吃夜宵会被我逮到。”
如今他遵守规则,却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逮到”的人。
玄关处,消防栓后的备用钥匙被捏得发烫。
沈茗礼蹲下去,把钥匙缓缓插回暗格,金属与金属相触,发出极轻的“嗒”。
像是给某段关系,悄悄上了锁。
门镜里透出走廊惨白的灯,他侧头,最后一次看向屋内——
鲸鱼抱枕被搁在沙发角,瘪了一块,像被抽走呼吸的胸腔。
他忽然想起医生那句“情绪性躯体化”,心脏猛地抽紧。
手指无意识地在门把上摩挲,却终究没再拧动。
“洛曦,晚安。”
声音被刻意压到最低,连回声都不敢惊动。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他背脊抵着轿厢,慢慢滑坐下去。
镜面里映出男人的剪影:湿透的头发垂在额前,嘴角有一小道干裂的血口,是刚才咬出来的。
他抬手盖住眼睛,喉咙里滚出一句破碎的“对不起”。
电梯降到负二,门开,冷风灌入。
他却没动,任由轿厢再次合拢,一路升回十八层。
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往返,只为把那句道歉,送到她梦里。
同一时刻,卧室。
秦洛曦在黑暗里睁开眼。
她其实没睡。
门外每一道窸窣,都像砂纸打磨她早已裸露的神经。
当厨房响起极轻的水流声,她整个人缩进被单,指节死死掐住鲸鱼抱枕的尾巴。
——沈茗礼,你凭什么。
——沈茗礼,你别走。
两种声音在颅内撕扯,她咬破口腔内侧,血珠渗进齿缝,腥甜得令人作呕。
四点十二分,防盗门传来“咔哒”反锁的金属音。
她像被抽掉最后一根脊椎,整个人软在枕头上。
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进耳廓,冰凉,像一场延迟的暴雨。
良久,她赤脚踩下床。
客厅漆黑,唯有厨房留一盏壁灯——
傅洛初每次来,都会顺手替她点亮,怕她起夜磕碰。
此刻,那团暖黄的灯罩下,静静立着保温桶。
秦洛曦走近,脚底踩到一块尚未干透的布巾,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她低头,看见木地板被擦得发亮,倒映出自己浮肿的脸。
像一面恶意滋长的镜子,把憔悴成倍放大。
保温桶上贴着一张便签,字迹锋利,却刻意收锋:
【粥若凉,隔水热三分钟,别直接微波。——F】
是傅洛初的笔体。
她伸手去揭,却连带撕下一层纸,背面还有一行更淡的铅笔痕,被擦过,却仍留凹印:
【吃一口,算我求你。——沈】
铅笔字比便签纸还薄,像某人被雨水泡软的尊严。
秦洛曦盯着那行字,肩膀开始小幅度抖动。
她拧开保温桶,南瓜小米粥的甜香扑面而来,表面凝着一层极薄的米油。
她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却忽然干呕,苦味从舌根炸开。
啪——
勺柄砸在台面,米粥溅成星点。
她顺着橱柜滑坐下去,双臂环膝,把脸埋进黑暗。
“沈茗礼,你凭什么……以为一碗粥就能赎罪。”
声音闷在臂弯里,像受伤的幼兽。
可下一秒,她又伸手,指尖蘸起一抹溅落的粥,颤颤巍巍送入口中。
甜味混着咸涩,在舌尖化开。
眼泪落在地板,与未干的水渍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是谁的。
天快亮了。
远处传来第一声环卫车的鸣笛。
秦洛曦扶着墙站起,把保温桶里剩余的粥,一勺一勺,全部舀进一只鲸鱼造型的瓷碗。
那是他们交往第一年的情侣款,另一只早在分手那天,被她摔成三瓣。
她端着碗,走到阳台。
雨后的风带着土腥味,吹得她睡裙贴在腿上。
东方云层被撕开一道缝,露出极浅的蟹壳青。
她低头,喝掉最后一口粥,然后把碗举到栏杆外,松手。
瓷碗坠落,无声地被黑暗吞没。
良久,才听见极远的“啪”,像谁的心脏,在楼下炸成碎片。
她转身,回屋,拉开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钥匙,崭新,未被使用。
是昨晚傅洛初给她的,说:“如果你哪天想换锁,就用这把。”
秦洛曦把钥匙攥进掌心,金属边缘陷入皮肉,钝痛令人清醒。
她走到门前,踮脚,从门镜望出去。
走廊空荡,灯已熄灭,只有地垫边缘留着一串潮湿的脚印,延伸至电梯。
像一条被月光晒干的潮汐线,证明有人来过,又退走。
她忽然拉开门,赤足踏入走廊。
凉意顺着脚底窜上脊背,她却不管,目光落在消防栓暗格。
钥匙孔在幽暗里闪了一下,像某种暗号。
她蹲下去,指尖摸到那枚被归还的备用钥匙,上面还残留着夜雨的冷。
秦洛曦把它握在手心,与掌内另一把新钥匙,轻轻相碰。
叮——
极轻的金属撞击,像两个世界,在黎明前交换了信物。
她起身,回头,看向屋内。
微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鲸鱼抱枕上,像给它缝上一道银色的鳃。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沈茗礼,我们——”
话未说完,被朝阳升起的第一缕光,打断。
远处,环卫车收回鸣笛,新的一天,正式开机。
而十八层的走廊,两道钥匙的齿痕,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悄咬合。
像一把未命名的锁,锁住了旧夏,也锁住了——
尚未熄灭的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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