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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血书
将军府的门被叩响时,沈心妩刚从青石板上坐起身。露水浸透了她的衣襟,冻得骨头缝里都是麻的,怀里的围裙被攥得发皱,梅香混着寒意钻进鼻腔,呛得她喉咙发紧。
“小姐,宫里来人了!”绿萼的声音带着惊慌,手里的灯笼在晨雾里摇摇晃晃,“还有……还有好多百姓堵在府门外,手里都举着东西……”
沈心妩扶着藤椅站起来,腿一软险些摔倒。她推开虚掩的侧门,晨光里的景象让她猛地屏住了呼吸——
将军府外的长街上,黑压压跪了一片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伤残老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指印,红得像血。最前面的老兵捧着一卷厚厚的布帛,布帛上用朱砂写着四个大字:“迎忠魂归”。
“沈小姐!”为首的老兵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亮,颤抖着将布帛举过头顶,“我等是云城退下来的老兵,是沈将军带过的兵!我们知道将军是冤枉的,知道沈家满门忠烈!这是京中百姓和我们这些老兵联名写的血书,请您代呈陛下,求陛下恩准,让我们随您一起去边疆,把将军和沈公子的尸骨接回来!”
“接忠魂归!”长街上的百姓齐声高喊,声音震得晨雾都散了几分,“接忠魂归!接忠魂归!”
沈心妩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举着血书的手。有的手布满老茧,是握了一辈子刀的;有的手缠着绷带,是在云城保卫战里受的伤;还有妇人的手,指腹带着做针线活的薄茧,却在血书上按得格外用力。
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百姓的眼睛是最亮的。那时她总笑他迂腐,如今才懂,这千万双眼睛里盛着的,是比金子还重的公道。
“圣旨到——”太监尖细的嗓音从人群后传来,打断了百姓的呼喊。众人纷纷回头,看见传旨的太监在禁军护送下穿过人群,明黄的圣旨在晨光里闪着刺目的光。
沈心妩敛了敛衣襟,转身跪在府门前的青石板上。冰冷的石面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却觉得比昨夜躺在地上时,要暖了几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一门忠烈,百姓万民血书陈情,其情可悯。今特命沈心妩即刻启程赴北疆,携沈青柏、沈砚及殉国将士遗骸归乡,沿途官府须全力护送。另,着大理寺重审云城一案,凡涉及构陷忠良者,严惩不贷。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将那卷明黄的绫缎递到她面前。沈心妩伸出手,指尖触到圣旨的瞬间,忽然想起祖父撞向盘龙柱的那个清晨,想起哥哥在城楼上喊的“沈家军永不退”,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握的那半面军旗。
原来,这世间从不是只有奸佞当道。总有一些人,记得那些在寒风里守城门的人,记得那些用性命护家国的人。
“臣女沈心妩,接旨谢恩。”她的声音有些哑,却异常清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女定不辱使命,必迎忠魂归乡。”
起身时,那卷万民血书被老兵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布帛沉甸甸的,上面的朱砂还带着余温,千万个指印重叠在一起,像一片燃烧的火。
百姓们看着她接过血书,又齐齐跪下,朝着皇宫的方向叩首:“谢陛下圣明!”
沈心妩站在晨光里,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走过她身边时,将一个布包塞进她手里:“这是我家男人的遗物,他是沈家军的伙夫,死在云城的厨房里。沈小姐,若是在那边看见了他的尸骨,麻烦您……也捎带回来,哪怕只是一把骨灰。”
布包里是块烧焦的木头,上面刻着个“李”字。沈心妩攥紧布包,指尖触到妇人留在上面的温度,忽然眼眶一热。
回到府中,绿萼已将圣旨铺在案上。明黄的绫缎映着窗外的晨光,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前跳动。
“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动身?”绿萼一边收拾行囊,一边红着眼圈,“我去备马车,去买最好的棺木,一定要让将军和公子风风光光地回来。”
沈心妩没说话,只是将万民血书与圣旨并排铺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血书的指印上,照在圣旨的字迹上,也照在她腕间那道未愈的伤疤上。
她想起昨夜躺在青石板上的绝望,想起那些抓不住的回忆,想起满院的冷清。可此刻,握着这卷血书,看着这道圣旨,忽然觉得心里那块被剜去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了。
不是不疼了,只是疼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是百姓的期盼,是未竟的使命,是那些在寒风里守着公道的人,给她的力量。
“绿萼,”沈心妩拿起案上的剑,那是哥哥留下的,剑鞘上的虎头纹虽蒙尘,却依旧锋利,“不必备最好的棺木,就用寻常的柏木棺。父亲和哥哥一生简朴,不会在意这些。”
她将万民血书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与母亲的围裙、祖父的棋盘碎片放在一起。“但要备足了白布,备足了招魂幡。”
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正厅。阳光已经照进了门槛,将那道刻着“心、砚、柏”的豁口,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我们要去接他们回家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座沉寂的府邸说。
门外的风还带着凉意,却吹不散空气中渐渐升腾的暖意。沈心妩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步走出将军府。长街上的百姓已经散去,却留下了满地的纸钱,被风吹得打着旋,像是在为即将启程的队伍,铺一条通往北疆的路。
她知道,这一路必定艰险。北疆的风沙,魏党的暗箭,还有那些埋在瓦砾里的尸骨,都在等着她。可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的行囊里,装着万民的期盼,装着亲人的牵挂,装着那些用公道和热血,为她点亮的光。
马车在晨光里缓缓驶动时,沈心妩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将军府的檐角。檐下的燕子窝空着,却像是在等归人。
她轻轻放下车帘,指尖抚过锦囊里的血书。
“父亲,哥哥,祖父,”她在心里默念,“等我。”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稳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归途,奏响了第一声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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