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衢尘

作者:之心知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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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薪火长明


      黑石滩的风,第一次裹挟着新堤泥土的微腥与水汽的清凉,而非腐朽的淤泥气息,拂过崔静姝的脸颊。她坐在督工木屋的矮榻边,手中一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布巾,机械地擦拭着谢垣滚烫的额头。那热度,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也灼烧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三日了。
      自那日堤顶力竭呕血、轰然倒下,他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高热如同附骨之疽,时退时进,将他本就清癯的身体反复熬煎,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枯井。呼吸时而急促如拉风箱,时而微弱如游丝。偶尔的呓语,破碎不堪,唯有“堤”、“石”、“清基”几个字眼,带着泣血般的执念,刺破昏沉的寂静。

      “静姝……药……”又一次模糊的呻吟。
      崔静姝连忙将早已备好的、用温水化开的药汁,小心地喂入他干裂的唇缝。褐色的药汁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混着他唇上因高热而皲裂的血痕。她心如刀绞,用丝帕轻柔拭去,指尖触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刺手的胡茬。

      屋外,新堤合龙的狂喜早已沉淀。工匠河工们自发地轮班守在木屋外,沉默地劈柴、烧水,将熬好的米粥和采来的草药默默放在门口。那白发老河工,每日清晨必来,对着紧闭的屋门,深深一揖,布满沟壑的脸上是老泪纵横的祈盼。堤坝沉默地矗立在晨光暮霭中,如同等待主人苏醒的巨兽。

      第四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河滩。
      谢垣的呼吸陡然变得极其微弱、极其悠长,间隔长得令人窒息。搭在榻边枯瘦的手腕,脉搏沉涩几近于无,在崔静姝的指下,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只余一点微弱的悸动。

      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崔静姝!她猛地扑到榻边,双手紧紧握住谢垣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过去!
      “谢垣!你醒醒!你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破碎,“堤坝成了!它就在外面!它很稳!很结实!下游的麦田绿了!新起的房子有炊烟了!你听见了吗?!”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你答应过我的!新堤不固,不离黑石滩!现在堤固了!你……你不能走!你答应过的——!”

      她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入他冰冷的掌心。那掌心,曾经有力地握过尺规,搬过条石,刻下过血书,也曾……笨拙地接过她的药瓶。绝望的悲鸣在胸腔里冲撞,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无声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掌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中——
      崔静姝紧贴着的、谢垣冰冷的掌心,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那一下轻颤,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如同惊雷般在崔静姝的感知中炸响!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谢垣的脸。

      他的眼睫,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巨石压住的幼芽,拼尽全力,想要顶开沉重的黑暗。

      紧接着,又是一下。
      然后,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如同沉睡了万载的深潭,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涣散、茫然的目光,在浑浊的空气中漂浮了片刻,如同迷途的孤舟。终于,那目光艰难地转动,一点点……一点点地……聚焦在崔静姝布满泪痕、写满惊惶与巨大希冀的脸上。

      “……静……姝?”一声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气音,微弱地逸出干裂的唇缝。

      刹那间,崔静姝的世界,被这微弱的声音和重新燃起的眸光,彻底点亮!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坠落。

      “是我!是我!”她用力点头,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捧着他终于恢复了一丝温度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上,“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谢垣的瞳孔缓缓转动,费力地扫过这间简陋却熟悉的木屋。目光最终,定格在敞开的木窗外。熹微的晨光正一点点驱散黑暗,勾勒出远方一道沉默而雄浑的、青黑色的巨大轮廓——那是他呕心沥血,以命相搏,最终镇住了黄河怒涛的新堤!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释然与欣慰,如同初春的溪流,缓缓流淌过他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眸。他不再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反手握住了崔静姝的手。那力量,虚弱,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温度与承诺。

      一月后,黑石滩。
      天高云阔,秋风送爽。浑浊的黄河水,驯服地沿着崭新的堤身,温顺地向下游奔涌。堤坝高耸,青冈岩条石垒砌的堤身如同巨龙的脊骨,在阳光下泛着沉凝厚重的光泽。榫卯严丝合缝,重锤敲击其上,发出清越悠长的金铁之声。

      堤顶之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明黄色的华盖之下,年轻的皇帝负手而立,冕旒玉珠垂落,遮不住他眼中激赏与震撼的光芒。他身后,是肃立的文武重臣,沈青梧、江浸月皆在其列。

      堤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人群。新堤庇护下的百姓扶老携幼,刚刚迁入新居的河工携家带口,参与修筑的工匠们穿着最干净的衣衫。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敬畏地、饱含感激地,聚焦在堤顶那个深灰色的身影上。

      谢垣站在御驾侧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粗布短褐,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棉布披风。右臂的绷带已除,但动作间仍带着几分僵硬和迟滞。身形清瘦如竹,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渊,映着脚下奔流的黄河与远处新生的田野。

      工部尚书手捧明黄圣旨,声音洪亮,响彻河滩:
      “……朕躬亲视之,新堤雄峙,根基永固,榫卯精严,条石坚密!足堪百年之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谢垣,忠贞体国,匠心独运,督造有功,力挽狂澜于既倒!实乃国之栋梁,民之砥柱!着,擢升工部右侍郎,加太子少保衔,赐斗牛服,赏金千两……”

      圣旨宣读完毕,堤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声震九霄!

      然而,谢垣却并未如众人预想般叩谢隆恩。他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踏前一步,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坚定:
      “臣,谢垣,谢陛下天恩浩荡!然,臣才疏德薄,不堪侍郎重位,更不敢居少保虚衔。臣之本心,唯在河工营造,唯在脚下水土。黑石滩新堤虽成,然黄河流沙,水性无常。下游三处险工,尤待加固;新颁《营造法式》,需臣亲赴各道督行查验,务求落地生根;天下河工积弊,非一日可除。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允臣以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之职,留驻河工,专司水利营造!此乃臣之本分,亦乃臣……毕生所求!”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工部右侍郎,正三品大员!太子少保,何等清贵荣衔!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婉拒?!无数道目光,惊诧、不解、钦佩、复杂,交织在谢垣那深灰色的、挺直如松的背影上。

      皇帝端坐御座,冕旒微动,深邃的目光落在谢垣身上,久久不语。那张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良久,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仿佛随风散去。

      “准。”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谢郎中忠勤王事,志虑纯一,实乃朝廷之幸,苍生之福。着,加都水清吏司郎中实职,总领黄河中下游水利营造诸事,兼领《营造法式》推行总监!赐‘天下河工’金印,所至之处,如朕亲临!凡河工营造,一应调度,便宜行事!”

      “臣,谢垣,领旨谢恩!”谢垣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声音中带着卸下重负的坦然与更沉甸甸的责任。

      祭祀的号角苍凉雄浑。三牲祭品被郑重抬上堤顶,面向奔流不息的黄河。香烛缭绕,青烟直上云霄。

      谢垣接过主祭官递来的巨大青铜酒爵。酒爵沉重,盛满了清冽的祭酒。他缓步走到堤坝最前沿,面向脚下滚滚东去的浊流,面向这片埋葬了父亲、王把头以及七万六千四百三十二条性命的大地。

      他双手捧爵,高高举起。
      第一爵,酒液倾泻入河,激起点点浪花。
      “此爵,敬皇天后土!佑我河清海晏!”
      第二爵,酒液融入波涛。
      “此爵,敬十万河工!血肉铸堤,魂佑苍生!”
      第三爵,他举得更高,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响彻在天地之间:
      “此爵,敬家父谢秉直!敬王把头!敬所有埋骨于此、魂系河工的父老乡亲!新堤已成!根基永固!尔等……安息吧——!”

      悲怆的声音在河风中回荡,如同告慰亡魂的安魂曲。堤下,无数百姓、工匠、河工,早已泪流满面,纷纷跪倒,对着大河,对着新堤,咚咚叩首!白发老河工哭倒在地,嘶声力竭:“老谢大人!王老哥!你们听见了吗?!堤成了!成了啊——!”

      祭祀礼毕。皇帝摆驾回銮,旌旗仪仗远去。堤顶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余下秋风掠过新堤的呜咽。

      谢垣独自站在堤边,久久未动。深灰色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渺小而孤独。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来自河滩深处、棱角早已被磨得温润的深青碎石。夕阳的金辉将他佝偻却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

      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月白色的裙裾停在他身侧。崔静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一件厚实的棉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她的指尖,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微凉。

      谢垣没有回头,只是将左手伸出。掌心摊开,是那块碎石,还有一个小小的、粗布缝制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旧药囊。

      崔静姝的目光落在药囊上,身体微微一颤。那是她在他濒死之际,塞入他手中,承载着她所有绝望祈祷与卑微希冀的信物。

      谢垣依旧望着奔流的河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温柔:“静姝……这堤,这河……怕是要守一辈子了。你……可愿……”

      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里。但那只摊开的手掌,那掌心的碎石与药囊,已然是最郑重的询问与承诺。

      崔静姝没有言语。她只是伸出自己微凉的手,轻轻地、坚定地,覆在了他的手掌之上。指尖穿过他粗糙的指缝,与他十指紧紧相扣。掌心之下,是那块历经血火的大地之骨,和她那颗早已交付的、悬壶济世的仁心。

      夕阳沉入黄河尽头,将万里河山与新筑的堤坝染成一片温暖而永恒的金红。远处,新起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堤坝下的河滩上,几个顽皮的孩童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乘着晚风,掠过新生的麦田,飘向远方巍然矗立的文渊阁剪影。

      煌煌九衢,熙攘红尘。
      所求不过一个“安”字。
      安居,安心,安此一生。
      而他们,便是那垒土之石,导水之渠。
      于无声处,筑此人间安稳。
      薪火长明,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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