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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五)
5.
帷幕应声而启,一个短发麦肤的年轻人抱着一瓶茴香酒,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
“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法拉杰笑道,“不知二位,可否赏光与在下一同前去酒庄用个午饭?”
“您的问题,我会展示给您看。”
虽然很不想,但阿迪尔得承认,这桌子午宴让他在想要痛骂铺张奢侈之后又有点自惭形秽。
法拉杰自带一股亲和力。这位年轻的贵族拉着两位上了自家的马车,驱车大约半个时辰,穿过繁华的市井,远离人烟,驶入了位于近郊临河的酒庄。
酒庄早有仆人侍候。管家接过了缰绳,带着主人与今日的贵客穿过酿酒的工坊,驶过大片的葡萄藤、田埂与牧原。清风吹来,掠过万千倒退的光影,未等阿迪尔看清那些田间劳作的剪影,马车已然停在一片茶园。
午宴便是在这茶园的凉亭之内。
法拉杰邀二人落座,于月桂的清香之中,自己充当侍者,自一旁侍候的厨师手中亲自启菜。
“这是月初新收的新月种,”法拉杰为二人斟了两杯琥珀色的茶汤,阿迪尔二人还想起身推拒,却被法拉杰按着肩膀坐了回去,“茴香酒风味的,想来二位已经喝倦了,那是酒馆的口味,现在这杯是纯粹的原汤,从枝头到您的杯子里,至少经过十三双手。”
茶汤清透,回味甘醇,少了分辛涩,多了分月桂的甜香。法拉杰未等二人说话,又自厨师手中端起下一道菜。
“葡萄叶包饭,”法拉杰将那透着清香的叶盖在二人面前晃一圈,又回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摊开,于是一阵甜糯的热气蒸腾而出,“葡萄叶来自园区的翡翠种,它的果实将在夏季末采摘以备酿新供,而这其中的馅料来自我们方才经过的田埂、牧场,以红麦、粟米为底,鹰嘴豆、榛子为香,辅以羊奶、无花果醋,经由十五道工序至您的手上。”
“再来看看这道藤熏河鳟羊肋卷,”法拉杰放下包饭,手上的肉卷摆盘实在而精致,透着果木咸香,“园区葡萄老藤烟熏庄园河流鳟鱼片,包裹慢煮十二时辰羔羊肋,捆以莳萝,蘸葡萄酱最是鲜香。至此,我们葡萄园的全部就在您眼前了。”
“以上是我们准备在白鹳破晓推出的新菜,先予诸位品尝。现在,再瞧瞧这道庄里最受欢迎的家常。”
阿迪尔听得应接不暇,看得眼花缭乱,眼见着一片翠色芜菁才舒了口气,取下一份浅尝,又睁大眼睛。
“这是去冬腌的熏肉切碎煸香,再取今朝采摘芜菁炙烤,配上这碟无花果酱,庄上汉子每日都要来上几口。”
阿迪尔已无话可说。这漫山遍野的产业,他很想痛骂一声:这就是权臣!这就是特权!但他的大脑无可抑制地飞快运算着——从种植、采收、加工,到烹饪、酿造、出新乃至反哺,至少上百个环节和工序,平均每一道至少需要十个家庭,这就是上千口人的生存和生产链条,甚至最普通的庄稼汉也可以分上一口肉炙时蔬!这么庞大的机器,再投入到前端的酒馆供各阶层消费,造成的效益反哺了马尔基娜在内的投资产业,消化了那些流民。
而在这庞大机器背后的那人,此时却无任何领导这一切的机会和能力。
“法拉杰大人,”阿迪尔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请再与我说说吧,说说这一切。”
6.
他们是踩着昏礼时分回去的。
与一路沉默的女侍卫不同,阿迪尔直到踏入纯音大道都还浑身微微颤抖着,连那些礼拜的祷声都没有过耳朵,就径直踏入了纯净教会的大厅。
“怎么这么激动。”
一道沉静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阿迪尔抬起眼睛,再也抑制不住。
“大人!”
奈费勒接住向自己奔来的年轻人,按在面前站定。
“真有活力,不愧是年轻人。”轻柔的女声自其身后步入台前,新月辉纹在黄昏下镶了一道柔边,她看了一眼阿迪尔,又看向奈费勒,“看来曙光就在前头?”
“梅姬夫人,”奈费勒微侧了侧身,勾了勾唇角,“希望如此。”
“必会如此。”
阿迪尔有些愣神,这是阿尔图的夫人?怎么会与他家大人……但他没有机会问,仅是拘谨地问了好,那位夫人便微笑着远去了。
“说说吧,怎么这么激动。”
收回了心神,阿迪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奈费勒,发现自家大人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与其行至教会外,与女侍卫一同驱马车返回别墅。路上,阿迪尔取出将一整天的见闻记录下来的卷宗双手奉予奈费勒,再细致地将所有重点与发现一一点明。他说得流畅非常,显然打了充足的腹稿,持着巨大的认可,但让他疑惑的是,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奈费勒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异,羞怒或反对,甚至……一直噙着欣慰的笑?
欣慰?
“大人,”阿迪尔试探性地说,“我想,我们之前对阿尔图可能……”想错了。
“阿迪尔,”奈费勒合上卷宗,从文字中抬头,看向青年的官吏,“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这个庞大的系统,离开了阿尔图还在运转吗?”
“是,是的,大人,他一直在您……那边。”
“假如你是一个没有任何心结的、意外的落水者,你会不会停止自救?”
“当然不会,”阿迪尔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要问这个,但他还是如实作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我会游泳,自己就可以想办法游上来,如果我不会,我也会找任何可以让我浮起来的东西来自救。”
“这便是原因了。”奈费勒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大人?”
“那些被组织起来的流民,那些挣扎于生存的彷徨者,就是落水的人,而阿尔图,某些时刻,就是那些可以救你命的浮木。”奈费勒说,“不论它是否存在,落水的人都不会停止自救,在生命停止之前,那股求生欲都会催使着他动起来。”
阿迪尔愣住了,一瞬间鸡皮疙瘩涌了上来,是啊,原来是这样,这就解释得通了,阿尔图在最关键的时刻搭了一把手,让那些人逃离了死亡,就算没有他,也不会有人停止挣扎,可是——
“如果没有浮木,那些会游泳的人自然无所谓,凭着自己的求生意志和技能自然可以获救,但那些不会游泳的,落水者体力消耗殆尽,不还是会……”
“这就是他的伟大了,”奈费勒的话让阿迪尔瞪大眼睛,“他不止是浮木。他是浮木的提供者,更是那个在你获救之后,试图教会你游泳的人。”
“而且,你是否把人看得太孤立、太被动了?”奈费勒敲了敲阿迪尔的脑袋,“难道你的求生欲只在落水的那一刻?你今天去了两次河边,可有注意过一些细节?难道在那么多人落水了又获救之后,不会在河边立上警告,回去宣传落水危险,开始培养游泳的技能?”
是啊。难道没了所谓的外力,人就不活了吗?马尔基娜的工坊因为有了阿尔图的赞助而运转良好,但没了阿尔图,她依然会向上伸展。妹妹因为遇见了马尔基娜而有机会得以创造,但如果她们没有遇见,她就会停止吗?那么多的立体书,那么多的诗集,没有人能磨灭她内生的火焰。
可是…可是!
“可是,我认为,我们不应该遗忘他,”阿迪尔仍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实实在在地养活了上千口人,帮助我们稳住了流民,而我们却什么都……”
“你说得很对,阿迪尔,”奈费勒笑了,他放下卷宗,揉了揉年轻人的脑袋,“历史不应该遗忘每一个贡献者,记得吗,人并不是孤立的,我们身处在这历史与命运的长河之中,而这河流的每一涓滴,都是一个个你和我。”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不是吗?你看见了,他所做的一切,他为这个世界,这条河流做的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点亮了你,你印证了他的存在,所以,你一定不会放任这样一颗闪耀的涓滴就此干涸。”
“这就是我们已经做到,以及接下来要做的。”
“让那颗涓滴远离干涸。”
“你是让他活下去的那颗浮木。”
“我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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