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在天庭当牛马

　　殿外云团翻涌，覆着紫橙相混的霞光，道道金色流光在清云薄雾间穿梭，似山涧般潺潺流向天际。

　　洛黎跟在司命身后，一前一后，不知不觉走到天府宫门口，司命回头瞥了他一眼，眼中堆满疑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解地问：“我此番要去寻淮水水君吃酒，你这是要出门作甚？”

　　洛黎神色一怔，只一秒恢复如常，冲他翻了个白眼，摆手转身就要重回偏殿：“星君慢走，星君早回。”

　　“你这又是要去作甚？”

　　他身影没有半分停顿，秒回了几字：“回去睡觉。”

　　可话音刚落，金光似柄半融的剑直插在洛黎脚前，阻了他回偏殿的路，光剑忽而散去，飘飘乎，又凝成一行字，待他看清后，又像被风拂去渐渐淡去，与风一同推着他回到天府宫殿门拱柱子下。

　　“这次又要送什么？”洛黎已经懒得再与他多言，心中清明，知晓这厮定是瞧不惯他闲散悠悠，非要给他找个活干。

　　他叹着气回身，双目直直看向宫门外一步之隔的司命，伸手：“拿来吧！”

　　“你这般知趣，倒是叫我有些不习惯。”随着司命柔和嗓音而来的，还有个小小的锦囊。

　　这个锦囊乍一看与寻常送灵丹的相差不大，绣着一棵粉色桃树，树上似是缠满红线，它们在空中肆意地缠绕、盘旋，却又根根分明，每条绳子清晰可辨。

　　耳畔似有空灵的钟声，洛黎下意识撇头去追声音的来源，却见凤凰木上红叶缓缓飘落。

　　“此物你定要亲手交到月老手中。”司命似是仍有些不放心，摊出的手掌心中，一个巴掌大的罗盘悬于其上，“姻缘殿偏隅一角，你带上它。”

　　他拿在手中左右端详，恍然：“这是导航……”

　　话音未落，袖摆微扬，似有风过，洛黎的视线离开罗盘，眼前哪里还有半个司命的影子，他一手锦囊一手抓着罗盘，长长叹息：也罢，不过是跑个腿。

　　“老鹤……”话才出口，忽想起老鹤还沉浸在落了幕的夕阳晚恋中，洛黎将锦囊放入腰间乾坤袋，抛着罗盘朝殿后的池边走去。

　　果不其然，老鹤又窝在青兕院旁的池子中央，垂头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

　　洛黎从怀中摸出骨笛，放在唇边，又慢慢放下，轻咳两声，又开了口。

　　“天涯何处无芳草，老鹤你又何必……”他说话间，老鹤的头垂得更低，眼看又要埋进水里，赶忙改了口，换了话题，“那啥，你看今天天朗气清，”他虽不内耗，但也不是个擅长安慰他人的人，更是没长了那样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要不，咱出去走走？”

　　老鹤扬着长颈，满目幽怨地撇头看了它一眼，又重新垂下头，这次它的鸟喙已经要全部没入池中，两个黑眼珠子好似对斗鸡眼。

　　他慌忙抬手，边阻止边劝导：“你如今就是太闲了，让自己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洛黎见它完全不理会自己，推开栅栏小门，双手抱膝蹲在池边，腰间系着的坠子滑入池中，漾起圈圈涟漪，打散了池面上老鹤的受伤倒映。

　　这话，洛黎自己都不信，忙得再累，也只是一时的转移注意力，事后该难过还是难过，但他着实不会劝慰，他挠了挠头：“算了，你自己好好静静吧！”

　　失恋这事情也只得它自己想明白了才能缓解。

　　他瞥了眼老鹤，觉得它也蛮惨，姻缘殿虽远，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走，总能走到。

　　“只是我这会儿要去趟姻缘殿，你可莫要再出去生事端。”洛黎撑着栅栏起身，拂去身上浮尘。

　　霞光下，波光粼粼。

　　老鹤猛然抬头，急速朝他游来，起身迈步上岸时，带起水花一片，吓得洛黎连连后退，生怕它带起的水渍溅到自己身上，可惜还是你慢了一步。

　　“诶诶诶，你作甚？”

　　老鹤低头将洛黎拱起，吓得他在半空惊叫连连，气急，手在空中胡乱划着，试图静气凝神，将脑中那一点点悬浮术反复琢磨，身上渐渐被一层薄雾裹起，可还没等他回过神，他整个后背似是被什么再次拱起，如旱地拔葱般，入青云。

　　吾命，又又又休矣！

　　“哦去！”他惊呼中，雾气消散，扑腾许久发现自己好似正在空中平缓前行，撑着起身，才感受到那层熟悉的硌人毛感，“老鹤，咱做事情能不能有商有量，我半个魂差点丢没了。”

　　老鹤展翅带起的轻风卷起落在他身后的月白绣金发带，他低头看了看老鹤又秃了几块的后背，伸手摸了摸。

　　“老鹤呀，要不我帮你找太白老头儿要个生发的灵丹吧？”他换了个姿势，弯腰低头去细看鹤羽略少的地方，“就颜值这个东西吧，你可以不在乎，但不能完全没有！”

　　洛黎的话戛然而止，他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说多错多，怎么就长了这么张嘴。但他的猜测也不是没有缘由，谁让老鹤这些天，日日对着水中自己的倒映自怜自艾。

　　他猜：老鹤这黄昏恋，十有八九是因为颜值被拒。

　　洛黎又觉一人一鹤就这么乘风而行，过于寂静，总寻思着找些话题，东拉西扯的，一人自言自语间，竟不知不觉已与老鹤到了启明殿正门。

　　他惊讶地探头去看：“诶，原来去姻缘殿还会经过启明殿！”他拍了拍老鹤的后颈，“先前咱们去淮水龟山也得经过启明殿你记得不？”

　　老鹤自然不会回它，振翅又前行了一大段。

　　启明殿的琉璃瓦渐渐被白云遮掩，洛黎才回神，喃喃自语：“早知道会经过启明殿，该让司命等等我们，还能捎他一段路。”

　　他忽然一拍脑门，眉间轻蹙：：“哦去，这个老匹夫又诓我们替他跑腿。”

　　难怪他觉得司命这次给的锦囊与先前太白所托付的有所不同，感情这原本该是司命自己跑腿的事情。他手缓缓挪到腰间，又甩了甩，收回。

　　“算了算了，吃亏是福。”

　　他细细琢磨，约莫司命原本是打算先将锦囊送往姻缘殿，再折回来的途中绕道去趟淮水龟山找水君一同畅饮，哪里知道自己正好就撞他鱼竿上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他低头抚着身下被风轻轻带起的鹤羽，想着自己其实也就相当于是乘了趟敞篷地铁，去送外卖，苦的都是老鹤：“老鹤，苦了你了！”

　　老鹤听了他的这番话，身子微微倾斜，抖了抖双翅。

　　据司命所言，每天都穿得格外喜庆的月老喜静，因而姻缘殿相较于其他殿宇，算是偏僻之地。司命离开前良心大发，唯恐他走丢，便将这方寻路的罗盘借予他。

　　洛黎晃着手中罗盘，看罗盘中央的由仙力凝成的虚幻长勺也随之晃动，仰天长叹：幸好有老鹤带路，这罗盘他是完全看不懂。

　　风轻云淡，老鹤飞得越发稳当，他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微微轻风过，隐隐携着一股桃香扑鼻。

　　洛黎翻看着手中罗盘，长勺微颤，晃动着竟偏了方向，他慌忙抬手拍拍老鹤：“老鹤，莫不是你贪嘴，怎么有股淡淡桃花香？前方难道是蟠桃园！”

　　他说出这话时候，喉珠上下滚动，咂吧咂吧嘴，已经动了歪心思。

　　老鹤抖着双翅，一声长鸣，似是提示着什么，可洛黎哪里还有心思去猜它想法，眼珠四处提溜，寻着桃园方向。

　　可桃园还不知在何处，他已经因着老鹤落地俯冲的惯性，被甩了出去。洛黎狼狈地在云层上打着滚，撞进了一朵大大的云彩中，整个上半身都没了进去，只剩下两条腿路在外边。

　　洛黎艰难地将自己从云彩中拔了出来，哪里还记得什么桃香什么蟠桃园，头晕目眩，一时难以起身。

　　他缓了许久，支着膝盖站起身，揉着触地的胳膊，不用看他都知道，定是红了一片。他冲老鹤骂了句脏话，又觉得好像骂得太客气，又转身冲他叨叨几句。

　　老鹤全当不懂似的，瘸着腿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单脚立着，将头埋入羽间，又是一副失恋的做派。

　　“装，你就可劲地装吧！”

　　又有风过，扬起他的发梢，将铃铛的清脆和纸笺的窸窣交织成声送到他的耳边，他回身仰头望去，红瓦下的牌匾上写着“姻缘殿”。

　　姻缘殿不同于启明殿的静似太古；也不同于天府宫的云雾蒸腾；更不同于赵财殿的金碧辉煌，与其说是宫宇，不如说更像是凡间的祠，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年月日时无可分，四曹功值皆罢了。”洛黎看着老旧斑驳的朱门念道。

　　中天门旁有一方日冕，上边虽刻着天干地支，但因天庭并无日升月落，所以这大抵是他自上天庭后，第一次在这扇门上看到了时间的流逝。

　　洛黎拂去衣上沾带着的云絮，踏上青川白石垒起的拱桥，抬手轻轻推开朱漆斑驳的门，“吱呀”声像是在静止的时间长河中丢下的石，溅起的花。

　　他缓缓抬眸，一株虬枝盘曲的桃树映入眼帘，树上千万张许愿笺在开得正酣的桃花间轻轻翻飞，桃花花瓣无风簌簌凋落，与缠在枝桠间深浅不一的红绳搅在一起，浮于庭间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泛起一圈又是一圈的涟漪，惊扰了潜在水里的鱼。

　　他摊开掌心，接住一瓣粉红，花瓣瞬间化作白烟，袅袅融散。

　　“愿来世不负相思意。”洛黎低声重复着方才白烟化作的字。

　　一阵清铃随桃花香飘来，随后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他循声望去，正是那日在瑶池有过一面之缘的月老。

　　他拄着杖，悬在杖上的金铃铛，随他一步一响。

　　月老满眼笑意，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瞧着却甚是和蔼可亲，他抬手抚平被掀翻的纸笺，一杖坠地，铃声清脆，桃花花瓣似绯雪纷落，迷人眼。

　　洛黎抬袖挡在眼前，听他说：“这些是凡间有情人在月老祠承下的诺言。”

　　他缓缓放下素白广袖，抬眸朝桃花树望去，许愿笺如流星般陨落消散，又在眨眼间焕然一新，不断更迭。

　　洛黎张着嘴瞪圆了眼，一时竟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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