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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包
自两人说开后,樊循之跑起萍水庄来,比樊月瑶还勤快。不止于此,他还得了新乐趣,开始一门心思在城中搜罗吃食,专往孩童多的地方跑。
有回,樊月瑶撞见他在一圈矮小稚童里头等待。那些孩童家中长辈管得严,每个都只能买一小把解馋,樊循之倒好,手掌翻飞,一通乱指,几乎要让小贩收摊回家。
好歹怕晚来一步的小孩嚎哭出声,才顶着他们又恨又妒的目光收了手。
实在好奇得不得了,樊月瑶凑上去看,只见尚未封好的油纸上,尽是些炸物糖人之类的玩意儿。她看樊循之心情很好,试探顺了几块,竟也没被挖苦。
但尝个新鲜可以,再多却不行了。
樊月瑶见他脸色有变,先一步撤退,手掌顺利逃脱被拍的厄运。她兴致高涨,揶揄调笑,“怎么,这是瞧上哪个比玉仪姊姊还好的小娘子啦?”
“你一双眼长来简直就是浪费,倒不如取下来换给更需要它们的人。”樊循之哼笑一声,说樊月瑶驽钝。
樊月瑶既因被骂,也因不得个答案不肯死心,一路跟着樊循之走街串巷,见他又买下许多糕点甜食。好些点心都得趁着热乎劲儿才好吃,她更是认定,自个儿今日必然能见到那小娘子家在何方、是何样貌。
然而她跟来跟去,最后却跟到了自家门口。
樊月瑶顿觉上当受骗,几乎要以为樊循之是想等夜色来了,再去城东哪座楼里寻乐。她这一琢磨,再回过神,樊循之却没回家,反提着满手点心进了萍水庄院门。
细数这些日子樊循之到萍水庄的次数,樊月瑶脑中灵光乍闪,难不成“小娘子”竟是玉仪姊姊?!可此念光是想想都觉得惊悚,樊月瑶赶紧晃晃脑袋,将这荒谬想法甩出去。
绝不可能的,樊循之可是亲口说过——亲口说过不娶都城大小姐的人,如入无人之地般进了狄玉仪的院子,将那满手吃食放在石桌,喊声“袅袅”,坐下不动了。
樊月瑶呆呆傻傻地看着狄玉仪同自己打招呼,又看她像是早知这些东西都是买给她的,极自然地揭开油纸,无奈摇头,“早同你讲过了,我吃不下那么多。”
“又不是日日吃。再说,不是还有我?”樊循之说着,才想起樊月瑶在场似的,“诺,还有这个跟屁虫。”
“你?!”樊月瑶已无心同他斗嘴了,她怒视樊循之,又恨铁不成钢地望向狄玉仪,再叹:“你们!”
北城门接到狄玉仪前,樊月瑶还沾沾自喜想过,这新来的嫂嫂若能治治樊循之,自己的日子可不知会有多好过。就算好不了多少,但凡能让樊循之吃吃瘪都是好的。
可眼下,樊月瑶早真心将狄玉仪当成友人,只恨不得她离樊循之越远越好——否则日后她要想找玉仪姊姊,岂不是顺带着还得见到樊循之?
“我们什么?”樊循之摆出副光明磊落的样子,“我们清清白白,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是谁说的绝不睁眼说瞎话?”樊月瑶讥讽他没脸没皮,爱说大话,“樊循之,你反悔反得敢不敢再快些?”
*
两兄妹拌起嘴来没完没了,甚至翻起幼时碗碟究竟是谁打碎的旧账来。狄玉仪在一旁看着没有插嘴,她能说些什么?月瑶安心,我只是吊着你兄长,实则并不打算嫁他?
真说了,樊月瑶恐是要生上两份气,哪里忙得过来?
她只在两人吵累时,递些松软易入口的糕点,又送上茶水给樊月瑶减缓吵嘴带来的干渴。如此这般,樊月瑶的气性倒消下去不少,偏樊循之又莫名其妙投来哀怨一眼。
狄玉仪做口型,叫他别在此时添乱。樊循之勉为其难收回目光,她就同樊月瑶聊起近日见闻,约好下回出游。
“随你们怎样吧!”樊月瑶被温柔刀磨得没了脾气,哼哼唧唧留下这么句话,决定回家独自消化。
狄玉仪提出送她,她想了想没有拒绝,临分别时才说:“玉仪姊姊,樊循之若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她说完就往隔壁走去,狄玉仪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头一回到萍水庄,自己连樊月瑶人在哪里都没瞧见,却也在纷繁的关心里,听见句相差无几的话。
“尽可找我们”“只管喊我”“只管告诉我”……樊月瑶总说些易被误认为客套托词的话,然后在狄玉仪还未开口时,已先一步过来找她,将所说落到实处。
“多谢月瑶!”狄玉仪没吝啬自己的声量,她为助自己适应南明做下的一切,狄玉仪都看在眼中。
她值得自己放声感谢。
“玉仪姊姊,你做什么?还不如与樊循之一道贬损我更自在呢!”樊月瑶吓一大跳,加快步子进门,临了丢下一句,“都怪樊循之!”
因她害羞模样,狄玉仪噙起笑来,直到院中也还未散。油纸重被樊循之裹起,见她回来又再打开,糕点尚有余温,狄玉仪拈起一块,同他讲起樊月瑶,说她乐于帮人却不好意思听人夸奖。
“是吗。”樊循之不咸不淡应声。
狄玉仪一愣,不解问道:“一时半刻不见,我又是哪里惹了你?”
“我可不想被打成樊月瑶的反例。”樊循之往口中塞些狄玉仪没怎么动过的炸物,又自顾自倒了杯茶灌下,示意狄玉仪自己领会。
狄玉仪早忘记他那哀怨一眼,仍是疑惑望去,口中服软,“请兄长替我解惑。”
“看来若乖乖听话不去添乱,转眼便会被人忘了。”樊循之将茶杯搁下,打定主意做个斤斤计较的人,“我这些糕点难道不算助人为乐,也没见你哪回笑成朵花了?”
“兄长怎么如此夸张?”狄玉仪想收收笑再答,无奈被他满脸不公模样搅得更停不下来,只好放弃,又反过来替他解答疑惑,“大约是因为月瑶此般模样少见?”
“那看来我得学学樊月瑶。”樊循之懂了,“时不时找你闹一闹、吵一吵,然后再送吃食来,你才舍得笑更欢快。”
“前者尚可一试。”狄玉仪倒好奇他要怎么闹,“只是兄长怎么突然执着起吃食?”
“而且也不见兄长吃这些。”她指指那些被模具套成小花小草、猫狗鸡鸭模样的糕点,“若嫌弃人家是小孩吃食,做什么回回去买?”
“袅袅不是爱吃?”樊循之进食颇有些风卷残云之势,炸物眼见已没剩多少,“我还想问你,这甜腻腻的东西,你吃多少都面不改色,怎下锅炸的又不行了?”
“多少还是吃了些?”狄玉仪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倒没想到兄长眼力这么好。”
“这需要什么眼力?”樊循之纳罕,“留心多看两眼就能知道的事。”
经他淡然一提,狄玉仪不由自问,莫非她做的戏真是只骗过了自己?
五六岁时,狄玉仪很嗜甜,和顺帝轻易发现,告诫她甜食多吃泯人心志。为防再像南明被打那般,因习惯难改,不自觉在和顺帝面前对甜食下筷,她索性逼自己戒了对甜食的喜爱。
起初自然难熬,等日子久了,食不了甜也就不再是件很叫人难过的事。唯父亲母亲总还惦记着她幼时喜好,除平时做些甜食,尤爱用南明采来的莲蓬为她做莲子羹。
有时去南明没赶上秋日,母亲便怨念颇深,问池里为何不能四季都长莲蓬。父亲见她伤心,也急得团团转,仿佛没法种出“四季莲”来,皆是因他不够努力。
狄玉仪搜寻过往,原是想知道,她是否在和顺帝眼前露过端倪。可同他一桌进食的情境,除了令宫人胆寒的阒静,其他的,早被自己当不值得记住的东西扔去一边。
沉默太久,樊循之问她在想些什么。
狄玉仪多少察觉到,他喜欢听自己讲起心事。或许也不拘于心事,琐碎日常樊循之同样很乐意听……大约只是想多听她开口。
这些碎片似的回忆若能让他开心,讲起来也算不得难以开口。她将方才所想当成趣闻说给樊循之听,他听后,一如既往对和顺帝所为表达鄙夷,“嗜甜磨灭心志?哪里来的歪理。”
“这人真是奇怪,不喜甜还准人端上桌。”樊循之让狄玉仪讲讲道理,“他不仅是歪理歪得彻底,浪费行为也是令人咋舌,食两碗粥同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知道了,是我错怪兄长,保证没有下回。”狄玉仪叹气,这都快十日前的事了,他还在耿耿于怀,“所以兄长到底为何执着于吃食?你还没答我呢。”
“袅袅可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樊循之两指圈出个环,“瞧见没,你的手腕就只这么大点儿了。再不多吃些,连二福都比不得了。”
“兄长好心不假,却真该再学学实事求是。”狄玉仪不得不将手腕露出来,放去他比的圈旁,“人又如何能消瘦成二福那样?”
“是吗?”樊循之盯着两人摆在一起的手,看得起劲了,大度开口,“这就是扯平了。”
“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狄玉仪将手收回袖摆,已入九月,将到寒露,她实在不想再染个风寒,“听闻南明今年要比往岁更冷?”
“感受不怎么分明。”樊循之想了想,“但去年这会儿,晴日似乎的确更多。”
“那大约是真的了。”狄玉仪点点头,“我看银桂差不多也要落完,太快了些。”
樊循之忽然喊她:“袅袅。”
“嗯?”狄玉仪应声,安静等着。
樊循之却又错开眼神,“没什么,明年会开得更久。”
“自然会开,希望我不会再错过第一茬花。”狄玉仪答完,让樊循之有话直说,“兄长原本要讲的应当不是这个?”
樊循之点头承认,“真正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你今日开心,我不想讲了。”
“……兄长不正是因我今日开心,才决定要讲。”狄玉仪沉默片刻,无奈道,“你既承认有事,就知道拖延这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差别,总归要说的。”
“这不是又反悔了?”樊循之撇撇嘴,不情不愿交代,“我爹娘想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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