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

作者:陈阳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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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霜降那日,沈栖鹤推门而入时,寒汀已束发端坐。一根红布带将长发利落高束,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与脖颈,姿态如竹,并不清瘦。

      沈栖鹤脚步微顿,随即如常落座,他自己今日着了身朱砂色常服,襟口袖缘以银线绣了流云暗纹,在秋日的薄光里泛着冷冽的微光。

      “都准备好了?”。

      “嗯。”寒汀将一盏茶推至他面前,动作稳而准,茶水不晃不漾,“有劳走这一趟。”
      没有客套的感激,没有多余的寒暄。沈栖鹤接过茶盏,指尖触及微烫的瓷壁,抬眸看向对面的人。那人的面色仍是苍白的,但那种白不再像易碎的玉,而像覆了薄霜的剑刃,透着股清冽的寒意。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期待,没有忐忑,只有一片深潭般的静。

      “为何自己束发?”沈栖鹤问。

      “惯了。”他答得简短,“我自己一人足矣。”这话说得平淡,却透出一种冷漠。

      沈栖鹤听出了弦外之音,即便接受“寒汀”这个由楼主赐予的表字,他依然是他自己,无名不会因一个表字就依附,不会因一场仪式就软化。

      “好。”沈栖鹤饮了口茶,放下茶盏,“那便直接些。”

      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仍是羊脂白玉,雕鹤衔芝,但形制比之前那枚更简洁,线条凌厉,鹤的姿态不是栖息的温驯,而是振翅欲飞的孤绝。绦绳是玄色冰蚕丝,未织金线,只在末端缀了一颗极小的墨玉珠。

      “寒汀。”他将玉佩置于两人之间的案上,“从今日起,这是你的字。”

      寒汀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指尖触及玉质的刹那,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那玉是温的,是玉质本身蕴含的、内敛的温润。

      寒汀抬眸。

      沈栖鹤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稳如述事实,“你前半生飘零,所经之处多是严寒绝境。如今既入栖鹤楼,便该有一处实地可立足。”

      “可我想走了。”他说,语气没有犹豫,“丰沃之地易生蔓草,不是我该呆的。”

      沈栖鹤听到此不自觉感到落寞,又不得不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光。“随你。”他重新执起茶盏,“往后便莫怨天寒。”

      “不怨。”寒汀将玉佩系在腰间,动作利落,“我从不怕。”

      冠礼至此,已算完成。没有揖拜,没有训诫,只有两句平淡的对话,一枚冰冷的玉佩,和一盏渐凉的茶。

      茶尽,沈栖鹤起身:“去荷塘边走走?”

      寒汀没有异议,随他一同出了水榭。

      深秋的荷塘已是一片肃杀的战场。荷叶尽枯,焦黑的叶缘如被火燎过,七零八落地倒伏在水面,有些已沉入浑浊的塘底,只余扭曲的茎秆突兀地刺出水面,像战死沙场者不肯倒下的长矛。莲蓬大多焦黑干瘪,在秋风中摇晃,发出空洞的、近似骨骼摩擦的声响。没有哀婉,没有萧索,只有一种赤裸裸的、终结后的荒凉。

      寒汀立在塘边,目光扫过这片残败,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赵卿安守的那座城,破后便是这般景象。”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史书,“当年路过时,城破已三月。雪盖住了大部分血迹,乌鸦在断壁残垣间起落,叼食那些冻硬的残肢。”他说得直白,甚至残忍。“那时我便知道,”他转过身,看向沈栖鹤,“死是最容易的事,难的是活下来,是看着这一切,然后继续往前走。”

      沈栖鹤静默片刻,问:“你恨吗?”

      “不恨。”寒汀答得毫不犹豫,“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贪墨渎职是常事,援兵不及是常事,忠臣枉死、奸佞逍遥——都是常事。赵卿安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说得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日升月落”般的道理。

      沈栖鹤明白了。这人能在那般绝境中活下来,他心中没有“柔软”的余地。

      “寒汀。”沈栖鹤忽然唤他。

      寒汀抬眸。

      “若有一日,”沈栖鹤注视着他,目光深邃如夜,“有人要与你同伴而行,你会如何?”

      “我自当离去。”

      沈栖鹤不再问。

      秋风骤起,卷起满塘枯叶碎屑,扑打在两人衣袍上,寒汀抬手拂去肩头一片焦黑的荷瓣,动作随意得像拂去灰尘。

      远处传来鹰隼的长鸣。两人同时望去,见四洲正掠过天际,双翅展开如两片锋利的刀,在秋日澄澈的蓝天里划出凌厉的弧线。它盘旋数匝,忽然俯冲,利爪精准地抓住又狠狠撕裂抛下,爪下白鹤颓然坠入枯荷残塘,浊水泛起猩红涟漪。从出现到猎杀再到离去,不过短短数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寒汀望着四洲消失的方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似认同的、冰冷的默契。

      “它想到别处去看看。”他转身,朝水榭走去,没有等沈栖鹤。

      沈栖鹤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在满塘残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却也格外笔直。他忽然想起那枚玉佩上雕的鹤——振翅欲飞,孤绝不群。

      沈栖鹤唇角微扬,跟了上去。

      水榭内,茶已凉透。

      沈寒汀重新斟了两盏,推一盏给沈栖鹤,自己执起另一盏,慢慢喝着。窗外天色渐暗,秋日的黄昏来得迅疾,不过片刻,暮色已如潮水般淹没了荷塘。

      “明日,”寒汀开口,“我想出趟门。”

      “去哪?”

      “各处走走。”他语气平淡。

      沈栖鹤执盏的手顿了顿:“伤才刚好。”

      “无碍。”寒汀放下茶盏,“鹰的伤好了,我的也该好了。”

      “去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半年。”

      沈栖鹤沉默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推至他面前:“见此令如见我,所有楼中势力,皆听你调遣。”

      .  寒汀拿起令牌,铁质冰冷沉重,正面刻“栖鹤”,背面刻“如晤”。他掂了掂,收入怀中。

      “不论归期。”他说。

      “好。”

      对话至此,再无他言。

      寒汀转身离去。

      沈栖鹤独坐片刻,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愉悦,没有怅然,只有一种了然——他早该知道,这人如鹰,给他再华美的笼,他也不会变成被圈养的丹顶鹤。

      如此,便够了。

      窗外,秋月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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