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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双碑
不在小泉,其实不怕,秋集将至,我巴不得速速出关受印,而能知前情,后有作为应对。
怕的是,我之所在,竟非汤谷之内。
我甚至不知,这是哪里。
我只知,我之生平,从未到过此地。
且我之状态,有形而无体,有知而无躯,只是一缕半透灵徽,却意识清明,有觉有察,未昏未睡,未伤未死。
像是...魂游?
更怪者,我面前这一对青红兜帽长袍,又是哪个?
四下环顾,只见我之所在,犹是天然穴室当中,只是未有小泉寒意,洞内更比小泉所在深长数倍,如无穷极,身遭漆墨一片,未见点光滴水,洞口遥遥隐约,阴风阵阵狂啸,绿光幽幽烁灭,已是视所能极,且有股股恶臭,不时随风袭入,灌满鼻息。
这臭味...如尸如腐,且极腥臊,似乎在哪闻过...
更慎骇者,面前一青一红两条兜帽长袍,兜帽自顶,大氅曳地,影深晦重,不见其中真容,只凭借袍内熏熏灵徽,能知其中存灵,非是无生之物。
只是此等灵徽,是我生平从未见过之精纯浓郁,甚至纯于我主之徽,非神、非祇、非妖、非人,天然过甚,诡异非常。
我正惊恐万状,左边红袍忽然回头一看洞口,又向右边青袍歪了歪头,“都说了来不及了,你看这情形,顶多再撑一个时辰,叫你两个一起弄来吗?怎么就这一个?这个是谁?”
青袍似乎也没料到如今情状,然则面上要强,怼了一下红袍,“傻子,扶桑是男身,且现在小泉,小泉弱水,东方徽源,咱是西方徽源,一般水准,够不到,这必是女娲。”
原来那个邪门至极的水,名为弱水。
西方徽源,在于双碑穴室。
我恍然想起,那股恶臭,是山阴毒瘴之味!
这是昆仑?此乃碑穴?
那这一对呆瓜...
红袍挠了挠头,“我记得女娲不是没生双腿吗,眼见她就是天地之间,最后一个观碑的,往后再没这机缘,你别弄错。”一挠之下,大氅随手微扬,几丝灵徽遂溢散逃出,我微见袍中所遮,竟然全无形体,而是纯粹灵徽,全靠那袍子拢着才没散开。
这两个,就是碑灵?
青袍仿佛下了脸面,连忙信誓旦旦,“她通身女娲之力,人间咱也够不到,说不定人家在人间想出办法来了,不会弄错,开始吧。”
弄错了的,很是弄错了的。
只是,我身上女娲之力,如何大过女娲己身之力,我能在这里,女娲更在哪里?
红袍点点头,仰天叹了一声,“时移势易,时移势易啊。”
二灵随即肃穆立起身来,同声而唱,“大劫但已矣,秩序重整时;昆仑将毁覆,双碑将封藏;六道至尊者,可以一观碑。人祖女娲,请。”
二灵唱声,集少长男女为一,确乃碑灵之音。
唱毕,二灵同频侧身,中间让出一条道来,两侧洞壁忽然一青一红明媚起来,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纯粹灵徽铸字浮现,壁上乱游,如鱼在海,略无顺序,不成文章,字中青红灵徽勃然若潮,两面交相而映,
荡出壁外,几欲沾身。
我只撼然左右顾盼,两腿不由发软。
缘来这就是双碑真貌。
只是万万不想,碑灵竟是一对淤滞货色,这等事情,也能弄错。
不过,来都来了。
碑灵误判,过不在我。
阳碑载名,阴碑载命。我心正有千千疑,恰逢此处可以解。
“敢问如何观碑?”
二灵同唱,“过去,现在,未来,人祖可以问,双碑可以答。”
“敢问六道何来?”我所知者,天下成族,不过神、祇、妖,三道,眼下顶多加一人族,乃是四道才对。
青袍提氅一划,青壁游书成文:“神、魔;人、鬼;仙、妖。”
“祇道何在?魔、鬼、仙道何出?”
红袍提氅一挥,赤壁乱字成章:“大劫前,神名三十又二,祇名三十又一。劫中,神族堕魔者二十又三、祇族堕魔者二十又八,神族凋零,祇族灭道,神祇堕落,骨未销、髓犹聚,而失神智,性癫狂,称魔道。劫后,双碑封缄在即,昆仑灵徽殆尽,人族修持无依,短命,寿衰而死。阳寿尽前结丹升而为仙,阳寿终时老病死而为鬼,称仙道,鬼道。人鬼短命,轮回,自由,碑不可见其未来。”
我怔怔读过碑文,低头缓了许多时候,又怔怔读过一遍,又低头缓了许多时候。
“敢问大劫之细与之末。”
赤壁即出一长篇,乃知阵外九夜十日之间,昆山如何地覆天翻。
前情概如翡台灵犀所得:女娲被俘,顷川被夺,我主探明煞妄阵所在,振剑呼唤烛龙,木末赶来,将我同女娲同关入阵。
唯有一点终于清明,顷川之下,能不摄我主心智,因大器成时,烛龙曾祝:“顷川之下,无摄扶桑。”是为还我主曾祝舜华之谊。
后头九日...
“第一日,烛龙救爱心切,却不失沉着,知事大难为,故自己只身偷来山阳,不料阵法却已被移走,不知所踪。烛龙大怒,怀疑我主所言非实,当面质问木末。我主亦欲问我之所在,同往。奈何木末对顷川之求甚极,已成心障,但等煞妄阵抽尽女娲之髓,凭其令顷川易主,故拒不实言,且言语挑衅,烛龙大怒欲伤木末,为我主所拦。木末知烛龙孤身前来,欲杀其身,令我主出禁廷卫,我主拒,烛龙怒走不顾。
第二日。山阴,烛龙归去商量。山阳,我主继续质询木末其持戒之所在,木末知山阴必将来犯,言须助她退山阴之兵,方可告诉;并暗召山阳外于其主全部青神三十,藏于破雪殿内。
第三日。山阳,山阴袭阁阁主陆吾、工阁阁主烛龙携一万赤甲来犯,一路未伤平民,直逼禁廷而来;我主按青都卫不动,邀敌临于峰下。我主阵前谈判,只许烛龙一人上山破阵营救女娲,一日后,烛龙、女娲下山,则退兵;未下山,则攻上。烛龙救爱心切,肯;袭阁阁主明知是阵无解,且为报国仇,不肯。我主祭出舜华掠阵,重伤陆吾。陆吾知舜华厉害,此伤无可救药,当即自散祇髓,权托烛龙,以身祭旗,以励军心。山阳碑灵报丧除陆吾名。赤军不由分说攻上禁廷,与青军厮杀,赤军虽勇,群龙无首;青军虽弱,帅是我主。半日之内,我主凭借地利,以五千青右卫、两千禁廷卫犄角困死赤军,独放烛龙上山。
第四日。辛夷虽具神骨,然与木末乃一株双生,根本相连,木末若死,辛夷则必残上更残。见状知事不好,决意护木末一回,暗自去往山阴,潜入袭阁、法阁,刊了两阁记忆。陆吾出征,袭阁由凤凰少夙代掌,辛夷与少夙绶印,使他为己持戒。戒令之下,少夙先助法阁阁主将在位九阁阁主全部关进山阴煞妄阵中,后令山阴所剩两万赤甲在大开杀狱,山阴本多宗族连襟,赤甲亦多本渊儿女,此令既出,山阴十九渊中,冤冤相报,仇仇更杀,自此大乱。
山阳,青赤军队山下对峙,烛龙杀上破雪殿,盘问煞妄阵何在,盘问不得,祭出阑干,木末留有后手,召唤满殿青神,重伤烛龙,挟令其退兵,烛龙拒不肯。
第五日。山阴死灵滔天怨念化为毒瘴,骤然而起,笼罩山阴,山阳可见。赤军见山阴有变,烛龙又不迟下山,军心动荡,开始突围,欲打上破雪殿,然则因无将帅,打斗无章,终究为我主领青军大败,全歼。我主还破雪殿,大败三十青神,救下烛龙,再问木末我何在。木末仍拒不答,我主时杀红了眼,终悟木末非淑,纵火烧毁禁廷。
第六日。山阴,乱上更乱,怨瘴越浓。正常妖祇也为其所害,妖灵纷纷更死,十九渊主祇髓纷纷丧志堕魔,死者益多,怨瘴益稠;魔道初现,山阴更恐。山阳,木末终究于我主坦白,我也在煞妄阵中,只是阵法所在,她要辛夷转移,并不与她说,她自己并不知晓,而辛夷现之所在,她也不知。我主知煞妄阵厉害,又苦不能杀之,怒将舜华钉入其身。
第七、第八日。山阴,其余九阁阁主合力破阵而出,又立即为怨瘴所染,坠入魔道。辛夷自食恶果,为怨瘴所染,余力难支,少夙醒,自杀,化为怨瘴;法阁阁主醒,堕入魔道。自此,祇道将销,山阴已毁。山阳,木末与辛夷根本相连,辛夷将坠魔道,木末亦受怨瘴侵染,心瘴如荼,由欲生痴,由爱生恨。我主知木末与辛夷乃一株双生,外于灵犀,必有其他联络之法,勒令她唤回辛夷。木末不从,我主告诉殿上众神木末妖身之秘密,而禁廷卿相二十二者,无一叛变。于是我主以二十二卿相相要挟于木末,每经一时辰,投一入山阴怨瘴。二十二青神,遂逐一堕入魔道。
第九日。山阳,青神只余八数,皆是民非官。木末终于投降,唤辛夷回,辛夷几已成魔。所留残识见禁廷毁,木末伤,恼羞成怒,欲杀我主,为我主反杀,问出煞妄阵布阵细则及所在--在前殿下,杀而不死,乃投入山阴怨瘴。怨瘴毒绝,魔道恐怖,我主打斗中间为其所沾,身伤亦重。我主唤醒烛龙,烛龙告知布阵细则,后见赤甲惨死,山阴浓瘴,绝乎大望。
第十日。前情事如我见,后来,我主凭三千银骑大败一万青铠,代价是为山阳。怨瘴三日之后冲没青都,又及山阳十六峰谷,山阳毁。至此,昆仑毁。我主应木末遗言,携青神八、邀青都众,移居治下地最广,灵徽最稀处--东南礿枝盟中十三山。又重铸混天法界,封缄昆仑。自此,大劫已矣,天下重心东渡,西方凋敝。”
“我、吾闻礿枝盟主联合东帝御侯叛变,敢问详细。”
碑言:“前因既存,后果已书。扶桑离去山阳时,因知神之堕魔中间厉害,妖死无关紧要,故除强携青神八外,于青都众只留一行剑书--池毁三日,欲走从速。青众,五之有三择与国共毁。五之有二,豕突东逃,东逃者,二之有一,孩提或耄老,不堪大用;另外二一,青铠残军,是为追杀扶桑,奈何空有孤愤,却乏战力,甫入东方,即为扶桑明符令下玉甲全歼。青众纵稀,然则东入礿枝,依旧是为一大麻烦。礿枝盟主孟莫私心不服,青都遗众更是苦大仇深。扶桑西在昆仑,先战满殿青神,后为辛夷重伤,身受怨瘴之毒,又破煞妄阵,尔后两度铸造混天法界,大为耗损,归谷后,携其持戒,勒一青神,三灵闭关小竹楼,一月未出。东渡青神,皆知扶桑伤重,谣传其将堕魔道,孟莫及东帝御侯闯谷求见,以期证实,恰逢其出小泉,回小竹楼闭关,状态虚弱,神骨残缺,目中含绿,同青神所述堕魔前兆一般无二,乃生异心,扶桑遂杀御侯,废孟莫。至今,御侯尸首犹悬于谷口。”
观毕,我虽不着身躯,仍觉两股战战,靡然跌坐在地。
万不曾想,天地大劫,竟会有我一份。
小泉当中,他说为我可夷万山,我还当他极力浪漫,缘来禁廷真是为我而烧;二十二禁廷卿相,真是因我堕魔。
是水鉴心,我早该觉察,他那样直拙的文辞,又能带多少矫饰。
满墙红字如血,里头却仿佛暗藏了二十二双禁廷卿相幽绿的魔瞳。
也不能信,他身受怨瘴之毒,为何我楼中泉内,丁点未觉?
难道当初我在他神骨内,觉察的那绕骨异物,就是怨瘴之毒?!
不可能,若是那毒,他怎会选在楼中闭关,必是直入小泉的。
可是后来小泉当中,我既号过他脉,又近过他身,分明搏缓有力,面静如水,不见挣扎,如身染毒,应是锒铛若我。那个水有多邪门我心中有数,他再是英雄,若伤上携毒,泡在里面绝不可能是那般情状。
神骨残缺又从何论起?在山阳阵前,那节神骨我分明还了的,唇齿渡寻,我不可能记错,怎会仍有残缺?
这碑必是行将封缄,荒谬有错。
“胡诌!”我怒瞪满墙赤字拥拥,如血书成,心念动如风掣,誓要揪出错处,“祇族堕魔二十又八,除去陆吾山阳自绝,烛、赤明他还好好的,吾亦在此处,祇族哪里就灭道了?”
青袍忽然近我前来,满袍青徽几乎怼我面目,“烛龙现之所属,人祖安能不知?”尔后青壁优游成书:“烛龙,前章尾山主,山阴工阁阁主,现幽冥之主,掌鬼道,司轮回事务。”
女娲为人祖,烛龙称鬼王。概已不在祇道之中。
好一场灭道大劫。
“不对,还是不对,”我心犹不死,“赤甲再厉,未尝直接受制于辛夷,如何一道令下,便行杀亲害族之事?”
赤袍怼了青袍一下,“这真是女娲?人祖久居山阴,位主乐阁,十九渊中多少世仇,她会不知?”
山阴竟然也至于如此地步,一拨即乱...想必从前粉饰太平,也是崩死将断之弦。
缘来天地大劫,不止山阳有过,我主荒唐。
个中关关隘隘,早已缓缓书成。
前因后果,定中之数。
不知人间自由,今后可会囿于此律。
我本欲再问人间何如,转念想,一旦问了,一来这二位夯货也就明了我非女娲,怕要将我轰走;二来才刚说了,女娲祝颂之下,人鬼两道命运不受碑所限,不知于碑,问也白问,故缄齿不问。
青袍默默不语,只把那空荡兜帽将我盯着,似乎有所怀疑,正欲质询,便为赤袍打断,“净拽不要紧的来,来了又净扯没用的,眼见来不及了,抓紧些。”一面连连回首,挥袖荡出殷红灵徽抵挡洞口滚滚欲入之怨瘴。
青袍理了理大氅,“前尘已落,未来事,人祖不欲知乎?”
我未顺其意思,未来事,我不关心,只问青袍,“连吾也不要紧,敢问要紧的那个是谁?”
赤袍道,“实不相瞒,本来最要紧观碑的,是东尊扶桑,奈何这货莫名只邀来了人祖灵魄,眼下眼见来不及了,扶桑不出小泉,我俩邀不出他灵魄,”垂首一思量,“然他此时既不能来,则必有更大因果关隘相挠,也不必强求。”
果然,偏他最要紧,偏他不能知,“要紧处,吾可代相传达。”
青赤二袍连连摆首,同声而唱,“碑中所观见,出穴不能语。”
“既然不能语,何苦邀吾观?”
赤袍扼了一扼他没有的腕,“我俩凭碑而生长,必与碑俱封。从前万万载,为碑操与控。如今身将灭,敢逆一回天。”
缘来我能观碑,只是他俩临终游戏。
那先前万万载,也亏得有双碑约束,否则就这二位,不知闹出多少蠢事来。
我极压怒气,镇静音声,“敢问,扶桑之命。”
洞口阴风几欲突入,赤袍显未料得我有此一问,“人祖,天地之间,能观碑者,尔乃最后一灵,”回首见怨瘴狂突不止,语速加急,“此乃尔最后一问,确然问此事情?”
前书冗冗,非我关心;后来漫漫,非我关心。我关心者,唯有我主。伤啊毒者,神骨全缺,想来俱在其命中,问阳碑其名,不若直询阴碑其命。但见其命,也能心中有所应对。乃郑重把头点了一点。
赤壁在我余光之内,微微猩红起来。
我此时不知,生平最最悔,乃是此一问,乃是此一观。
往后余生,如能回头,千不顾万不理,也须瞎我,此时见字的双眼。
然而世间事情,前路千万可选,只有回头,不可以选。
我原以为,命运会是什么长篇大论,可我见那碑上,只有飘飘十六字。
可就是这一行寥寥之书,却凿凿判了我主一生。
赤壁书,“东北武神,下无败绩;将王之命,众叛亲离。”
“将、王、之、命,众、叛、亲、离。”
后头这八个字,字字像是锤头,见字一瞬,钝钝夯在我脑中心口,夯得我两耳嗡鸣,喉中泛甜。
我脑中一声轰隆,流火电光一样转过许多剪影:烛龙在汤谷与他掮肩对笑的模样,烛龙在禁廷墟巅,红绦之后几乎渗出血泪的怨恨模样;业玄与他夜溪之中学剑玩水的模样,业玄山阳阵前在他怀中,死前浑身浴血怒聒其面的模样;木末同他昆山初遇,伞下池边娇羞可怜的模样,木末最后残肢废丹,满目凄惶爬在他脚下哀求他的模样;御侯初次主持秋集立在他侧意气风发的模样,御侯眼下身首分离曝尸谷口的模样...
最后,我见到我,见到多年以前,我停在他枝头折颈闲睡的模样;见到小竹楼中,我攀袖躬身,梳洗其发的模样;见到小泉之内,他说为我可夷万山,我俩纵情拥吻的模样...
“那我呢,我将是那叛的众,还是那离的亲?”此问直出于思量之前,我已不知所言,浑身如筛。
青红长袍惑然对视,正不明所以低声合计,“人祖同其命格略无关隘,何来叛离...”,话未止处,洞口怨瘴却突然破来冲入,扑面狂袭而来,二灵大呼一声不好,同时出手,青指我眉,赤推我心,眼前万物知识,倏然寂而又灭。
意识断前,隐约只听二灵同唱,“法名立于前,宿命约在先。故尘已落定,后华犹可添。碑中所观见,出穴即封缄。但始泄天机,噬罚厉且绵。既称道中尊,须导未来事。观罢心有数,忘故且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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