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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愚颠旧梦①
那嫁衣女子立在溪边,对水顾影,一声“郎君”唤得百转千回,尾音拖得极长。
在这雾气氤氲的山谷里荡开,生出层层叠叠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她”在同时呼唤。
风栖揉了揉眼睛,又皱眉轻按胸口。
和嗔鬼那场架打得狠,内息还乱着,眼下又撞见这光景,心头更憋闷:“这痴境开头就这么瘆人?红嫁衣配白灯笼,对着空河喊郎君,还带回声的。”
木垚许站在他身侧半步,踏月剑已经握在手里,剑锋映着溪水的波光粼粼。
她未看风栖,握剑动作还有点僵硬,一双水眸锐利无比,此时正警惕地盯着那女子握灯笼的手看。
那手指是修长的,骨节却不像女子那般圆润,反倒有几分像书生执笔捏出来的骨骼感,手腕处有一个旧式女镯。
人间普通人家的老妪有一双布满茧痕的手,亦是这般抓着这些简陋物什。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红盖头被溪风轻轻掀起一角。
黎佑忽觉心跳如擂,此非惧意,倒似某种共鸣。
她看着那处从宽袖中戴着镯的手腕,肤白似雪,青脉隐现。
这回众人看得更真切。
下颌是白皙的,线条却比寻常女子分明;唇色嫣红如点了朱砂,唇形偏薄,抿着时有种压抑的倔强;最惹眼的是脖子,修长无暇,喉结的轮廓在薄纱下隐约可见。
可那双从盖头缝隙里望出来的眼睛……
那眼眸像未染尘埃的潭水,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期盼,反倒像书斋里熬了整夜的学子,困倦里透着股执拗的亮光,亮得有些骇人。
那光亮并非喜悦,而是某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眼。
唯有所痴之物方能映进这人眼底。
“诸位远客。”
声音传来。清朗,温润,听上去只是刻意放得柔了,再加上几分虚渺上扬的尾音,听着便有些雌雄莫辨的诡异。
“既入此境,可有所求?”
嫁衣女,或许该叫他嫁衣人,他淡淡地问了一声。
倒是很有礼节,只是这是幻境,无须做作吧。
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的竹提杆。
黎佑一行人皆齐齐看向嫁衣人,未有一人敢回应他。
面前之人究竟是幻象,是否能看到他们?
毕竟,上一个幻境嗔境,市井小巷中的人,几乎看不见他们。
他像是看穿了众人的疑虑,轻轻抬了抬手,道:“皮相皆幻,何必执着真相。”
话音刚落,他袖口滑下去,露出一小块手腕。
那是男人才有的手腕,修长,骨节清晰,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路。
像是久不见天日的虚弱之人,但黎佑他们不敢轻易地放松警惕。
嫁衣人旁若无人一般,他扬起手臂,伸出修长的手指,然后指尖朝虚空中一点。
只是轻轻一点,那潺潺流动的溪水忽然荡开一圈涟漪。
那处涟漪从中心不断向周围扩散,蔓延着,似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莫邪的视线一下子被涟漪吸引住了。
他此刻看见水中涟漪,呼吸立刻急了,胸口微微起伏,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瞬息之间,天地万物皆化为乌有,莫邪眼中便只瞧得见那个漩涡中的东西。
可其他人并不能看见,莫邪究竟在涟漪之中看到了什么。
这种幻境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陌生的,从未经历过。
他们只能看到莫邪如痴如狂地狂盯着那溪水的漩涡,如盯紧猎物的雄鹰一般锐利。
“莫邪!”稷临低喝一声。
声音很大,在这空空荡荡的地方还有些许回声,可莫邪像是没听见。
他依旧立在那里,但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不移动分毫,也不曾理会稷临的呼唤,像被魇住,或是已经丢失了自己的神智。
看着此情此景,嫁衣人轻笑出声。
声音清隽爽朗,如同无忧无虑的孩童,有着神奇的安抚力,轻易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中。
那笑声低柔,像春日暖阳之时融化的雪水,潺潺流动,凉凉地,往心里钻。
笑声不知何时停止的,黎佑只听到那位嫁衣人说道:“这位公子既有所悟,何不近前细观?水中之影虽虚,然意为真。”
与神合,破妄见真。去吧。
内心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鼓励他,去吧,去吧,去吧……
莫邪眼神逐渐迷离,他呼吸越发急促,额角渗出细汗,不受控制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离那溪水不过三尺远。
“不能让他过去!”黎佑急道。
莫邪的眼神空了,像被什么勾走了魂,只剩下一具躯壳本能地朝着诱惑靠近。
稷临正要出手,那人却将手中白纸灯笼轻轻一晃。
灯笼里并无烛火,可那朱砂画的囍字却骤然亮起妖异的红光。那红光并不刺眼,反而柔柔的暖暖的,像冬日炕头的一点余温,照在人身上,竟生出懒洋洋的舒服劲儿。
红光所及之处,溪水边的雾气忽然活了过来。
那些原本静止氤氲的乳白水汽,开始缓缓凝聚旋转,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文字。那些文字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文字,笔画扭曲如虫蛇,却在游走组合间,自然而然让人明白其意。
风栖的眼神,也恍惚了一瞬。
嫁衣人声音更柔,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律,每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在心尖最痒处,循循善诱道:“这痴境之中,藏尽人间求而不得之物。绝世武功仙丹妙药倾世容颜滔天权势……乃至,逝去之人,未竟之诺。”
他顿了顿,红盖头微微扬起,露出下巴优美的弧线。
“诸位只要留下……留在这痴境之中,便能尽得所愿。岁月在此停滞,所求在此圆满,何必再回那污浊尘世,受那求不得之苦?”
留下,圆满,不必求不得。
一字一句,如同希望的火种“歘”一下在每个人的心中点燃。
木垚许握着踏月剑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莫邪已缓缓走到溪边。
他俯下身,苍白的手指缓缓伸出,颤抖着,朝着水面抚摸去。指尖离水面不过寸许,荡开的涟漪已让剑影微微扭曲。
“莫邪!醒醒!”
黎佑一声清呵。
并非稷临沉厚力压之喝,亦非风栖机锋暗藏之警示。
只是一声喊又急又亮,如同乡野老妪掷向幻影的卵石,直白干脆。
在同行之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修为低微的女子罢了,这一声喊得又急又亮,带着全然的毫无杂质的担忧。
同时,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弯腰抓起脚边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那石头沉甸甸的,边缘粗糙,她并未犹豫,用尽全力朝着溪中漩涡最明亮处砸了过去。
噗通。
石子入水,水花四溅。
莫邪浑身一僵。
像被人从万丈高空一把拽回地面,他猛地直起身,眼中迷离之色如潮水般褪去。
脸上还有后知后觉的惊骇之色。
他低头,看见自己半只靴子已踩进冰凉的溪水,裤脚湿了一片,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
“我……”他茫然回头,看向黎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黎佑松了口气,腿一软,急忙扶住旁边一块怪石。
她弯了弯眉眼,扯出一抹笑意,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还好砸得准……这石头还挺顺手。”
她喃喃自语,仿佛也在为自己的动作感到后怕。
还好,效果不错。
风栖笑出声,牵动伤口又嘶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调侃:“黎姑娘这投石问路,倒是比什么清心咒都好使!莫邪啊莫邪,你差点栽在一块鹅卵石手里。”
莫邪他朝黎佑郑重抱拳,声音沙哑,道:“多谢。”
嫁衣人立在那里,静默了一瞬。
红盖头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悠长,似惋惜到手的猎物逃脱,又似玩味人间情谊的坚韧,更似诉说着某种倦怠之意。
他缓缓抬手,将盖头又撩开些,这次露出了大半张脸。
此时看去,确实像个读书人。
肤色是久避天光的苍白,下颌轮廓如刀斧雕刻般清晰,但骨骼太过,显得凄美。
唇色仍嫣红如朱,抿作一道平直的线,而那双眸子……
黎佑对上了那双眼。
此时并没有红色盖头缝隙阻隔,看得愈发真切。
眉如远山含黛,疏朗有致;眉目间花佃点缀,更添妩媚。眼若寒星点墨,清亮却深不见底;两颊胭脂淡淡,含羞带怯;鼻梁挺直,唇薄色淡,若非此刻涂着新嫁娘那朱红的口脂,本应该是苍白失色的。
右眼尾一粒淡褐小痣,如宣纸上不经意洒落的墨点,为他平添几分书卷气,也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忧郁。眼尾亦贴着金佃,乍一看去,倒有几分颠倒众生,令人失魂落魄之感,只是满头珠钗配着他的脸总觉得有一些奇怪。
浓如墨一般的乌发梳到头顶盘成发髻,两边插着长长的步摇,工艺精致,此时轻轻地摇摆,不时地碰到他清瘦的脸颊。
一身宛如天边落霞的火红色嫁衣应当是上好的云锦,针脚细密地绣着鸳鸯戏水,穿在他清瘦的身架上,空空荡荡,说不出的诡异别扭。
他目光轻轻柔柔地落在黎佑身上细细打量,良久,赞叹道:“倒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
他说着说着,平直的嘴角此时翘了起来,沾了几分不真切的笑意,道:“可惜,痴境之惑,岂止一重?人心痴妄,如渊如海,你破得了一人,破得尽众生么?”
他袍袖轻拂,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划过柔软的弧度。
溪水再次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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