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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囚笼与金狮之影
红堡的石头,在君临最炽烈的夏日里也固执地透着凉意。它们沉默地矗立,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吸收着宫廷的喧嚣、阴谋的低语和欲望的喘息,只留下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时间在这里似乎也凝滞了。又过了半个月,算起来,雷妮拉已被囚禁在梅葛楼那华丽而冰冷的寝宫里整整一个半月。
窗外的阳光再灿烂,似乎也无法穿透那厚重的帷幔和紧闭的门扉。那曾经如熔银般闪耀的银金色发丝,似乎也沾染了幽暗与尘埃,光泽不再,颓然垂落。而红堡的空气,在表面的平静无波下,正悄无声息地酝酿着新的暗涌与风暴。
新任御前首相莱昂诺·斯壮,这位以公正、沉稳和岩石般可靠著称的赫伦堡伯爵,终于在一次冗长的御前会议后,趁着众人散去,单独留了下来。他魁梧如山的身躯立在韦赛里斯面前,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部分从高窗射入的光线,在国王身前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他神情凝重,眉头紧锁,带着一种超越了臣子本分、近乎长辈般的忧虑。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如同巨石滚过地面,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雷妮拉公主殿下已被禁足月半有余。臣以为……是时候了。”
韦赛里斯靠在那张为他特制的、铺着厚厚天鹅绒软垫的宽大座椅上,因痛风而微微蹙着眉,那只残缺的右手下意识地揉捏着肿胀的膝盖关节,闻言抬起疲惫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莱昂诺刚毅的脸上,带着询问。
莱昂诺迎着国王的目光,继续道,条理清晰,字字千钧:“罪魁祸首奥托·海塔尔已被褫夺首相之位,流放旧镇,远离了权力中心。戴蒙亲王殿下也已奉旨返回石阶列岛,平息他那片纷乱的领地。至于‘黑玫瑰’的流言……”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安静侍立在国王身侧阴影里、几乎与帷幔融为一体的玛格娜,又迅速垂落,仿佛只是掠过一片空气,“虽未绝迹于市井巷陌,但比起一个半月前满城风雨、甚嚣尘上的情形,已如退潮之水,声势大减,渐趋平息。”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如同肩负着整个王国的忧虑,“持续禁足王储,恐非良策,陛下。这不仅令公主殿下身心受损,郁郁寡欢,更可能……给某些蛰伏暗处、心怀叵测之人传递错误的讯号——让他们误以为陛下对王储心存不满,甚至……已萌生动摇国本、更换继承人之念。王国需要稳定,需要明确的未来,陛下,也需要一位能在阳光下履行其职责、凝聚人心的继承人。”
韦赛里斯那只完好的、布满岁月痕迹和痛风结节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冰冷的金属龙首浮雕。莱昂诺的话,句句敲打在他早已松动的心坎上。他何尝不想放雷妮拉出来?那毕竟是他和艾玛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亲口册封的龙石岛公主,铁王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漫长的禁足,如同无形的荆棘鞭子,日夜抽打在他这个父亲的心上。他早已心软如泥,只是需要一个体面的台阶,一个能说服自己、也能堵住悠悠众口、让各方势力无话可说的台阶。莱昂诺这番情真意切又切中要害、完全站在王国利益高度的进言,来得正是时候。
然而,他并未立刻表态。那双被病痛和忧虑折磨得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缓缓地、带着某种深沉的考量,转向了身旁的次女——玛格娜。她垂首侍立,如同最完美的雕像,银白色的长发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带有微尘的光线下泛着清冷而疏离的光泽,侧脸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玛格娜,”韦赛里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试探里包裹着希冀与隐忧,“你觉得呢?该不该解除你姐姐的禁足令?这一个半月……她是否真正反省了?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轻率与危险?”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滞得如同琥珀。莱昂诺屏息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化为一块真正的石头。韦赛里斯的目光带着深意,不仅仅是在询问雷妮拉是否悔改,更深层地,是在试探玛格娜的态度,探测她内心的温度。自从“黑玫瑰”那场惊心动魄、几乎撕裂王室的风暴后,这对曾经亲密无间、如同并蒂莲花的姐妹之间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痕,韦赛里斯并非毫无察觉。他渴望看到她们和好如初,这不仅关乎血脉亲情,更关乎坦格利安家族的稳固与未来。同时,那丝深藏心底、被戴蒙浇灌如同毒藤般滋生的疑虑——关于玛格娜是否对那冰冷的铁王座怀有野心的疑虑——也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这一个半月她无懈可击的表现暂时覆盖。这一个月半,玛格娜如同最驯服也最高效的工具,安分守己地暂代侍酒之职,为他分忧,照料他日益严重的病痛,处理那些繁杂却重要的宫廷事务井井有条,沉稳得远超她的年龄。她的谦逊、克制、高效和那种近乎冰冷的理智,几乎让他相信了戴蒙的挑拨不过是源于嫉妒的毒液。但此刻,他需要一个更明确的信号。他希望玛格娜能主动递上这个台阶,希望看到她作为妹妹对姐姐的宽容与维护,哪怕只是表面的、政治上的和解。这关乎信任,更关乎未来权力的微妙平衡。
玛格娜缓缓抬起头。那双一绿一紫的异色眼眸,平静无波地迎向父亲探询的、带着殷切期盼的目光。原谅?和好?回不去了。从雷妮拉在暗巷里撕心裂肺地指责她觊觎王位、从她听到科尔那句石破天惊的“献上我的心”开始,从雷妮拉在父亲书房里毫不犹豫地扑向戴蒙、祈求结合那一刻起……她们之间那条名为“姐妹”的纽带,就已经被权力、猜忌、背叛和无法调和的立场彻底撕裂、焚烧殆尽。雷妮拉于她而言,早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分享秘密、互相依偎取暖、在母亲早逝后彼此支撑的姐姐。她的存在,更像一个承载着沉重过去的符号——一个承载着对母亲艾玛王后无尽的思念和痛楚的符号。艾玛用生命换来了雷妮拉的王储之位,那场难产的血腥与绝望,是玛格娜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疤,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法驱散的冰冷梦魇。雷妮拉的位置,是母亲以命相搏、用最后一口气换来的,不容动摇,不容玷污。她守护雷妮拉的王位,与其说是为了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姐姐,不如说是为了完成母亲未竟的遗愿,为了那份刻骨的愧疚和沉甸甸的、以血为誓的承诺。她的守护,是冰冷的责任,而非温热的亲情。那王座,是艾玛的墓碑,她不能让母亲的血白流。
她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份殷切的期盼,那份对家庭和睦镜花水月般的渴望,以及那丝深藏的、对权力天平失衡的警惕。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体面的、能安抚各方势力、也能让他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来结束这场对王室、对他个人都是一种折磨的禁足。
玛格娜的目光先转向莱昂诺,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克制,仿佛在无声地感谢这位首相率先铺就了这条通往和解(至少表面如此)的道路。然后,她重新看向韦赛里斯,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冷静,听不出丝毫私人情绪的波澜,如同在陈述一条客观律法:“父亲,莱昂诺首相所言极是,句句皆为国家社稷考量。一个半月的禁足,隔绝尘嚣,相信姐姐已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明白了身为王储的责任与界限。是时候解除禁令了。”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更实际、更无法辩驳、也更能打动韦赛里斯那颗渴望“圆满”之心的理由,“况且,瓦列利安家的科利斯伯爵和雷妮丝公主即将携兰尼诺与兰娜尔前来君临,正式商讨与姐姐的婚约细节。如此重大的王国联姻,作为核心当事人,姐姐若不能出席,不仅失礼于强大的瓦列利安家族,更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不快。这……于王国稳定、于坦格利安与瓦列利安的联盟,皆无益处,甚至可能横生枝节。”
她的话,滴水不漏,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咬合。既肯定了莱昂诺的观点,将其置于国家利益的高度,又抬出了即将到来的、关乎王国未来走向的联姻大事,将解除禁足从个人惩戒提升到维系联盟、稳定国本的政治层面,彻底堵死了任何可能的反对声音。韦赛里斯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阳光下的薄雾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和一种“圆满解决”的欣慰。台阶已经铺好,而且铺得如此平稳、顺理成章,符合所有人的“期望”。
“好,好。”韦赛里斯连声应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那笑容甚至短暂地冲淡了他眉宇间被病痛刻下的深痕,“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莱昂诺深谋远虑,玛格娜思虑周全。那就这样定了,明日便解除雷妮拉的禁足令!”他仿佛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口许久的大石,心情也愉悦起来,连痛风的膝盖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他兴致勃勃地转向莱昂诺,话题跳跃到了即将到来的、庆祝他登基十周年的盛大活动。“莱昂诺,十周年庆典一定要办得史无前例的隆重!我要在红堡大摆筵席,邀请七国所有显赫的贵族!还要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比武大会!让整个维斯特洛都看看,坦格利安王朝的荣光与强盛!让所有人都铭记这十年!”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重现征服者荣光的憧憬。
莱昂诺连忙躬身,声音洪亮地应承:“遵命,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随即开始与国王讨论起庆典的细节:邀请哪些家族,比武大会的规模与奖品,宴席的规格与珍馐……
玛格娜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完美的影子,心思却如电转,冷静地评估着每一个决策背后的代价与收益。当韦赛里斯沉浸在庆典的辉煌设想中,描绘着金杯美酒、骑士骏马、万众欢呼的景象时,她适时地开口,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奉承和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引导:“父亲,普天同庆方能彰显君恩浩荡,让您的仁德泽被万民。既然要庆祝您登基十年的辉煌功业,何不让君临的平民百姓也真切地感受到这份来自铁王座的喜悦与恩泽?若能稍稍减轻他们肩头的负担,比如……象征性地减免一些赋税,哪怕只是庆典期间短短的几日,也足以让他们感念您的仁慈与慷慨,发自内心地欢呼拥戴,让庆典的欢腾之声更加真诚、更加热烈,响彻云霄!”她没有直接要求减税,而是将其描绘成烘托庆典氛围、彰显君王仁德的锦上添花之举,如同在国王精心描绘的华美画卷上,添上一抹“爱民如子”的动人色彩。
韦赛里斯正在兴头上,被玛格娜描绘的“万民拥戴”、“仁德君主”的完美景象所深深打动,龙颜大悦,拍着扶手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的小月亮总是想得如此深远周到!事事都替王国、替为父着想!就这么办!莱昂诺,立刻安排下去,十周年庆典期间,君临城内所有平民的赋税,减免……嗯,就减免一半!让他们也沾沾王国的喜气,共享这太平盛世的荣光!”他大手一挥,仿佛散出去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无足轻重的尘埃。
莱昂诺飞快地看了一眼玛格娜,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更深沉的思虑。这位年轻公主的政治嗅觉和手腕,远超她的年龄。他恭敬领命:“是,陛下圣明!臣立刻着手安排,确保陛下的仁政惠及万民。”
议事完毕,莱昂诺与玛格娜一同告退,离开了国王书房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无比沉重的橡木门。门外,夏日的阳光带着些许灼热,洒在铺着深红色地毯的长廊上,空气似乎也因决策的落定而轻松流动了些许。然而,在即将分道扬镳的岔口,莱昂诺却停下了脚步,魁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
“玛格娜公主。”他唤道,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厚重感。
玛格娜依言停下,转身面对这位新任首相,微微抬起眼帘。他高大的身影在长廊的阴影下显得更加巍峨,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岁月刻下的纹路和一种真诚的关切。“首相大人,有何吩咐?”她语气恭谨,姿态无可挑剔。
莱昂诺看着眼前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公主。她身姿挺拔如幼松,面容依旧带着少女特有的精致与些许稚气,可那双异色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洞悉世事的了然,甚至……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背负着看不见的重担。这一个月半,他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处理着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繁重事务,在国王身边如履薄冰地周旋,还要分心照料年幼的王子公主(尤其是那个异常黏她的伊蒙德)。她的肩膀,是否太过单薄?
“并非吩咐,殿下。”莱昂诺斟酌着词句,眉头微蹙,那份关切发自肺腑,“我只是……有些担忧,不吐不快。这一个半月,殿下暂代侍酒之职,协助陛下处理诸多机要事务,做得非常好,远超老臣的预期,甚至远超许多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但……您毕竟才十四岁。”他加重了语气,目光落在玛格娜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上,“虽然只是暂代,暂替您姐姐分担禁足期间的职责,可这些担子……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是否太重了些?我看您近来脸色似乎不太好。作为看着您和雷妮拉公主长大的长辈,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照顾自己,别太劳累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真诚的忧虑,“雷妮拉公主的事……唉,她太过任性,行事不顾后果,让您也跟着担惊受怕,收拾残局。我只是希望您……千万要保重自己,殿下”
玛格娜的心湖被这番真诚的关切微微搅动,泛起一丝涟漪。试探?关心?莱昂诺·斯壮素以正直刚毅、不徇私情著称,他的话语听起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她迅速在脑中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以滴水不漏的谦逊和懂事来回应,将一切辛劳归于女儿的本分:“多谢首相大人关心垂询。侍酒之职虽是宫廷琐碎,但能为父亲分忧解劳,减轻他病中的烦扰,是身为女儿的本分与荣幸。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务,也让我觉得充实,能略尽绵薄之力。我……”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少女腼腆与坚韧的微笑,“很好。请您不必过于挂怀。”
莱昂诺看着她平静无波、完美掩饰了一切情绪的表情,心中却涌起一股更复杂的惋惜与隐隐的不安。他看着这对姐妹从粉雕玉琢的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相较于雷妮拉有时显露的冲动、任性和对自身欲望的放纵,玛格娜的心性之坚韧、处事之沉稳周密、眼光之长远,让他时常暗自惊叹。尤其是在“黑玫瑰”那场足以颠覆王储的风暴中,雷妮拉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简直是任性妄为、不顾后果,将自身与王国置于险境;而玛格娜力挽狂澜的冷静、手腕和那份近乎冷酷的决断力则让他印象深刻,甚至心生敬意。这一个月半,她在御前和国王书房的表现,更是证明了她非凡的政治天赋和远超年龄的成熟。若她是个男孩……莱昂诺将这个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狠狠压下,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他眼中的关切更深了,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殿下能如此想,能如此适应,老臣甚慰。只是……身体是根本,万事皆需量力而行。务必保重身体。您还年轻,人生的道路漫长而崎岖,未来的担子……只会更重,王国的未来……都还很长。” 他意有所指,却又点到为止。
“我会的,谢谢您的叮嘱,首相大人。”玛格娜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就在她准备告辞转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莱昂诺身后长廊更深处的阴影,一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滑过她的脑海——拉里斯。那个跛足、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黏腻,总是无声无息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的斯壮次子。提醒莱昂诺小心他这个亲生儿子?这个念头带着强烈的诱惑一闪而过,随即被玛格娜强行摁下。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任何来自她的、对拉里斯·斯壮的负面评价或暗示,都可能被解读为别有用心的挑拨离间,尤其是在她刚刚“建议”解除雷妮拉禁足、又在国王面前表现突出、地位微妙的敏感时刻。她不能授人以柄,不能留下任何可以被攻击的缝隙。最终,她只是再次恭敬地颔首:“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告退了。”
莱昂诺点点头,目光深沉地目送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沿着长廊远去,那银白色的发丝在光影中划出一道清冷的轨迹。
然而,玛格娜刚走出十几步,还未到通往她居住塔楼的转角,一个意想不到的、如同阳光般耀眼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阳光从高大的拱窗倾泻而下,洒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流动黄金般的耀眼金发上,熠熠生辉。泰兰·兰尼斯特。
自从石阶列岛战役结束后,泰兰便随军返回了凯岩城。玛格娜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这期间,他那双胞胎哥哥杰森·兰尼斯特的信件却如同恼人的渡鸦般,一封接一封地飞到君临,字里行间充满了露骨的赞美、狂热的追求和毫不掩饰的联姻暗示。显然,泰蒙德·兰尼斯特公爵和他野心勃勃的长子杰森,从未放弃将西境雄狮与坦格利安真龙血脉紧密联结的宏伟梦想。此刻看到泰兰,玛格娜心中警铃微作,神经瞬间绷紧。他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玛格娜公主殿下。”泰兰快步上前,动作流畅优雅如同猎豹,脸上带着得体的、如同精心雕琢过无数遍的完美笑容,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骑士礼。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穿着剪裁极尽合体的深红色天鹅绒外套,衣襟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狮头纹章,衬得他那张与杰森几乎一模一样的俊美脸庞更加耀眼夺目,如同神话中走出的神祇。然而,当他抬起眼,那双碧蓝色的眼眸在望向玛格娜异色瞳孔的瞬间,却泄露了更深的东西——一种毫不掩饰的、炽热如同熔炉的倾慕,如同火焰在冰层下汹涌燃烧,几乎要冲破那优雅的伪装。
“泰兰爵士。”玛格娜停下脚步,回以礼节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心中警铃大作,快速盘算着他的来意,“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会在君临见到你。是与杰森爵士一同前来,为十周年庆典做准备的吗?”她刻意提起那个热情过度的哥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试探,想看看泰兰如何接招。
泰兰的笑容加深,碧蓝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她是这长廊里唯一的光源,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舒适的亲近感:“殿下风采更胜往昔,令这沉闷的红堡也为之生辉。我是奉父亲泰蒙德公爵之命,专程来向韦赛里斯国王陛下献上凯岩城最诚挚的贺礼,恭贺陛下登基十周年盛典。”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如同情人低语,巧妙地避开了杰森的话题,“至于杰森……凯岩城有些……紧急的家族事务需要他亲自坐镇处理,分身乏术,此次未能同行,他深表遗憾,并再三叮嘱我代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他没有提及杰森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那个由他某个情妇所生的、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女引发的轩然大波,这桩丑闻让向来重视家族荣誉的泰蒙德公爵勃然大怒,也让杰森颜面扫地。泰兰此次主动请缨来君临,父亲交付的任务固然重要,但内心深处,渴望见到眼前这位让他魂牵梦萦、冷静自持又充满神秘魅力的公主,才是他踏足君临最大的驱动力。
玛格娜注意到莱昂诺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不远处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泰兰,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评估着一头看似温顺的雄狮。这个十七岁的兰尼斯特次子,举止优雅无可挑剔,谈吐得体进退有据,外表俊美如同天神下凡,甚至比他那个略显浮夸、热情外露的哥哥杰森更具迷惑性和危险性。然而,莱昂诺那双在权力场中淬炼了数十年的眼睛,却敏锐地穿透了那层完美的表象,捕捉到了泰兰优雅仪态下,属于兰尼斯特家族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权力和黄金永不餍足的渴望。这渴望如同隐藏的獠牙,在望向玛格娜时,被倾慕的糖衣包裹着,却并未消失,反而更显深沉。他曾向韦赛里斯建议过泰兰作为玛格娜未来夫婿的人选,看中的是西境深不见底的财富和强大的军事力量能为王国带来的稳固。但此刻,近距离看着泰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对玛格娜志在必得的占有欲交织的光芒,莱昂诺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担心这个年轻人并非良配,担心他那颗被狮家野心和黄金浸染的心会利用玛格娜的才智与地位,甚至……成为挑拨这对本就岌岌可危的姐妹关系的又一根毒刺。怀着这份沉甸甸的忧虑,莱昂诺向玛格娜和泰兰方向微微颔首示意,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光影里。
泰兰的目光重新落回玛格娜身上,带着温煦如春阳的笑意,仿佛刚才莱昂诺的审视从未发生:“殿下这是要去哪里?不知是否有幸,能邀您一同去御花园散散步?君临夏日的玫瑰,想必开得如火如荼,正需要您这样的光辉去映衬。” 他的邀请自然流畅,带着诗人般的浪漫修辞。
玛格娜脑中立刻浮现出伊蒙德小小的身影。这个时辰,那孩子必定已经乖乖待在她的寝宫里,抱着厚重的瓦雷利亚语典籍,或是那本讲述征服者伊耿传奇的绘本,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去,紫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期盼。她正要婉拒,声音保持着礼貌的疏离:“恐怕要辜负爵士的好意了。伊蒙德王子此刻应在我寝宫等候,我答应今日继续教他……”
话未说完,泰兰却佯装出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而迷人的光芒,语气带着夸张的哀怨,如同吟游诗人在咏唱失落的爱情:“哦,诸神在上!难道我忠诚的、如同明月般皎洁的公主殿下,为了她亲爱的弟弟,就要残忍地抛弃她同样忠诚的、如同向日葵般追随阳光的骑士了吗?这真让我的心,如同被多恩沙漠里最锋利的长矛刺穿般疼痛!”他捂着胸口,动作优雅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皮和刻意为之的戏剧感。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表演性质的玩笑,如同一缕意外的清风,猝不及防地吹皱了玛格娜长久以来紧绷如弦的心湖。她看着泰兰那张故作哀伤却掩不住眼底笑意的俊脸,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真正地、毫无负担地、轻松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被投入一颗暖石,绽开细密的、清澈的涟漪,虽然短暂即逝,却足以点亮她过于沉静、仿佛笼罩着永恒寒霜的面容,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少女明媚。“泰兰·兰尼斯特,”她笑着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与嗔意,“原来西境最耀眼的雄狮之子,也会这样……油嘴滑舌,巧言令色,这倒与你那位写信的兄长颇为相似了。”
泰兰凝视着她瞬间绽放又迅速收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笑容,心脏仿佛被狠狠攥紧,又狂喜地松开。他碧蓝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倒映着整片晴空,声音也低沉下来,充满了真挚而滚烫的情感:“我的殿下,这并非油嘴滑舌,也非巧言令色。这份……或许在您看来‘不庄重’的真心,我只愿为您一人展现。只有您,玛格娜·坦格利安,值得我放下所有的矜持与算计。” 他的目光炽热,如同宣誓。
玛格娜的心弦被这深情的告白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丝微妙的悸动掠过,随即又被更强大的理智冰封。她太清楚兰尼斯特家族的底色。泰兰的倾慕或许有几分真心,但其中必然也掺杂着对坦格利安血脉的觊觎、对靠近权力中心的渴望,以及对西境在君临新格局中谋求更大利益的算计。奥托倒台,君临权力格局面临洗牌,西境那头盘踞在金山上的雄狮绝不会放过任何窥探风向、寻求利益最大化的机会。泰兰此刻看似浪漫的邀约,散步是假,试探是真。他必然想从她口中探听关于雷妮拉事件更深的内幕,关于她与姐姐真实的关系裂痕到了何种程度,关于她在国王身边日益增长的、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为兰尼斯特家族未来的棋局收集最宝贵的情报。
就在玛格娜权衡着如何不失礼地再次婉拒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侧旁的回廊阴影里冲了出来!像一颗蓄满了力量的银色小炮弹,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直直撞进玛格娜怀里,两只小胳膊如同藤蔓般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伊蒙德仰起小脸,淡紫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委屈和控诉,小嘴撅得能挂住油瓶,“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太阳公公都要下山了!我好想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一边急切地控诉着,一边用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目光狠狠扫向旁边的泰兰。那张与杰森酷似的、俊美得刺眼的金发脸庞瞬间点燃了伊蒙德小小的胸膛里熊熊的怒火——他以为这就是那个总写信来骚扰姐姐、妄图抢走姐姐的讨厌鬼杰森·兰尼斯特!强烈的危机感让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抛弃了等待的耐心。他抱着玛格娜的腿,仰头看着她,努力装出最乖巧又最可怜的样子,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我……我是不是不乖了?没有等你来找我,自己跑出来……你会不会生气?” 语气里满是忐忑和不安,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玛格娜的心瞬间被这小小的身影和软糯委屈的声音击中,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温柔的缝隙。她立刻蹲下身,动作无比自然地将他小小的、温软的身子整个搂进怀里,手指温柔地抚过他柔软的、带着孩童特有香气的银金色及肩发,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宠溺和安抚:“怎么会?我的伊蒙德是这红堡里、不,是这七国上下最乖、最懂事的王子,是姐姐最亲爱的弟弟。”她轻轻捏了捏他软乎乎、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眼中是真实的暖意,“姐姐怎么会生你的气?姐姐只是被国王陛下召去议事,耽搁了一会儿。”
伊蒙德立刻破涕为笑,如同得到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承诺,用力回抱住玛格娜的脖子,把脸深深埋在她馨香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让他安心的气息。然后,他像是才“发现”旁边站着的金发男人,抬起小脑袋,用那双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带着冰冷警惕和赤裸敌意的淡紫色眼眸,如同盯住入侵领地的幼兽,狠狠地瞪了泰兰一眼,随即用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却又字字刻薄的语调大声宣告:“我以为玛格娜是被什么讨厌的、粘人的事情耽搁了才晚回来!原来是被不相干的人挡住了路!这个杰森叔叔太坏了!比故事里的坏巫师还要坏!”他显然早就看到了泰兰,并把他误认成了纠缠玛格娜的杰森,这才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打断这令他恐慌的“约会”。
玛格娜忍俊不禁,被弟弟这充满占有欲的童言稚语逗乐了,轻轻捏了捏伊蒙德气鼓鼓的小脸:“小傻瓜,认错人了。这是泰兰·兰尼斯特爵士,杰森爵士的孪生弟弟。不是那个写信的杰森。”她转向泰兰,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让爵士见笑了,伊蒙德年纪小,有些认生。”
泰兰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温馨又充满火药味的一幕。原来这就是阿莉森王后的次子,伊蒙德·坦格利安王子。三岁的孩子,竟已显露出如此强烈的独占欲和……远超年龄的敏锐与攻击性?那双盯着他的紫色眼眸里,可没有半分孩童应有的天真懵懂,只有毫不掩饰的排斥、冰冷的敌意和一种动物护食般的警惕。不过,泰兰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一个三岁的奶娃娃罢了,再早慧又能如何?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优雅得体的笑容,如同戴上了最完美的面具,对玛格娜提议道:“无妨,童言无忌。殿下,既然伊蒙德王子也在,不如我们一同去花园散步?今日阳光和煦,微风正好,想必小王子也会喜欢园中的蝴蝶和喷泉。总闷在室内读书,对孩子的筋骨和心性也无益处。”他试图将伊蒙德也纳入他的计划,将这意外的搅局者转化为助力。
玛格娜看着怀里伊蒙德瞬间垮下来的、写满不情愿的小脸,又想到这孩子确实很久没好好在户外活动奔跑玩耍了,总是黏在她身边看书,小脸都显得有些苍白。一丝心疼掠过心头,她点了点头:“也好。伊蒙德,我们一起去花园走走,看看那些开得正好的玫瑰和金雀花,闻闻花香,听听鸟叫,好不好?姐姐陪你。”她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
伊蒙德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如果没有这个讨厌的金头发泰兰,那就是他和姐姐独处的、最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独占姐姐所有的温柔和关注!可现在……这个讨厌的家伙要横插进来!他只能扁着嘴,闷闷不乐地、极其勉强地“嗯”了一声,小手却更加用力地、近乎执拗地攥住玛格娜纤细的手指,仿佛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会被旁边这个闪闪发光的“敌人”抢走。
泰兰的目的被伊蒙德的意外出现彻底打乱。他本想借着散步的机会,在花香鸟语中,旁敲侧击地探听雷妮拉事件的余波影响,以及玛格娜与姐姐之间那道裂痕的深浅,评估未来西境在君临的立场。但此刻,计划显然无法进行。他迅速调整策略,如同最优秀的棋手转换思路,决定暂时放下试探,专注于巩固玛格娜对自己的好感,用他的学识和魅力在她心中留下更深的印记。于是,预想中的试探性散步,变成了一场气氛表面上融洽(至少对泰兰和玛格娜而言)的、关于王国事务与学识的闲聊。
玛格娜与泰兰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努力想插在两人中间充当隔离带的伊蒙德。他们谈论着石阶列岛战役后海盗残余势力的清剿情况,泰兰分享了一些西境舰队协助巡逻时遇到的趣闻(当然过滤掉了血腥部分);讨论着君临税收的细微调整可能对贸易和民生带来的影响,玛格娜冷静地分析利弊,指出减免赋税对底层平民的实际意义;甚至交流起各自最近读过的一本关于古瓦雷利亚航海技术与星象定位的艰深典籍的见解。两人思维敏捷,观点时有碰撞又常能互相补充,言语间流露出的默契和对复杂事务的深刻理解,让夹在中间的伊蒙德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恐慌和……被排除在外的愤怒。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枯燥的、关于“税收”、“航线”、“星图”的词汇像恼人的蚊蝇嗡嗡作响,令他心烦意乱,他只知道玛格娜和这个讨厌的金毛狮子聊得很投入,玛格娜看他的眼神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欣赏?而这个金头发的泰兰,每说一句话,每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都像是在无情地抢夺姐姐的注意力!他攥着玛格娜的手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柔嫩的皮肤里,留下浅浅的红痕。
当泰兰再次将话题引向那本艰深晦涩的瓦雷利亚典籍中某个关于磁石导航的争议性段落时,伊蒙德再也忍不住了。他用力晃了晃玛格娜的手,仰起小脸,努力用最响亮、最不容忽视的声音打断他们那令人烦躁的交谈:“姐姐!姐姐!你看!我今天又认了好多好多字!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写给你看好不好?我写得可好了!”他急切地试图用自己新学的、在他眼中无比重要的“成就”来吸引玛格娜的全部关注,将她从那个讨厌鬼身边拉回来。
泰兰看着伊蒙德那副如临大敌、捍卫领地般的小模样,觉得既好笑又有些微妙的……碍眼和不耐烦。他低下头,碧蓝的眼睛带着一种成年人看孩童胡闹的宽容笑意,看向那个充满敌意的小不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调侃,如同在逗弄一只炸毛的小猫:“伊蒙德王子真是非常非常喜欢玛格娜姐姐呢。这份依赖,真是令人羡慕。”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玩笑和更深层的试探,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玛格娜沉静的侧脸上,“看来将来谁若是有幸能娶到我们尊贵的、智慧无双的玛格娜公主殿下,还得先过小王子殿下您这一关才行呢,这可比通过御林铁卫的考验还要艰难啊。”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玛格娜对婚姻的态度,更是在伊蒙德小小的心里埋下一根刺。
玛格娜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和试探。她神色不变,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前方一片开得正盛的玫瑰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在宣读律法:“泰兰爵士说笑了。无论我未来的婚姻走向何方,伊蒙德永远都是我最亲爱的弟弟。这份手足之情,血脉相连,不会因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她说着,被伊蒙德攥着的另一只手轻轻反握,安抚地捏了捏他紧绷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了抚他因紧张而微微耸起的后背。
然而,伊蒙德听到玛格娜的话,淡紫色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阴沉和执拗。他猛地抬起头,不再伪装天真或委屈,而是用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宣誓般郑重的口吻,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我不是喜欢姐姐!”他紫色的眼眸如同燃烧的小火苗,紧紧盯着泰兰那张让他讨厌的俊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是爱姐姐!像龙爱它的巢穴!我要和姐姐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孩童稚嫩的声音在静谧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惊飞了附近灌木丛中的几只小鸟。
泰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最初他只当这是孩子独占欲的幼稚宣言,如同孩童宣称要独占最心爱的玩具。可当他对上伊蒙德那双紫色的、燃烧着近乎疯狂执着火焰的眼睛时,心头却莫名地、毫无征兆地掠过一丝寒意。那双眼睛里的执着和占有欲太过纯粹,太过炽烈,太过绝对,完全不似孩童的懵懂无知,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和诅咒。这孩子……是认真的?这个念头让泰兰感到一丝荒谬的、却真实存在的不安。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执念?
他很快调整好表情,重新挂上那副优雅从容、无懈可击的面具,用一种过来人的、略带感慨和世故的语气说道,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玛格娜:“小王子真是……赤子之心,令人动容。。孩童的心思总是如此纯粹美好,如同未经雕琢的钻石,认为喜欢的东西就能永远拥有,永远不会改变,世界会围绕他们的愿望旋转。”他碧蓝的眼眸望向玛格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更深沉的、仿佛洞悉世事沧桑的意味,“可惜啊,人长大了就会明白,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能真正永恒不变,更遑论十全十美。花朵会凋零,誓言会褪色,人心……亦会流转。”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番话,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冰冷石子,精准地、残酷地击中了玛格娜心底最隐秘、最鲜血淋漓的伤痛。她想起了与雷妮拉那些无忧无虑、在红堡花园里追逐嬉戏、分享所有秘密的童年时光,想起了暗巷里歇斯底里的撕打和恶毒的咒骂,想起了书房中刺耳的争吵、赤裸的背叛和科尔那句“献上我的心”……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如同巨龙守护宝藏般牢不可破的情谊,终究在权力的冰冷阴影和各自欲望的汹涌洪流中,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残片,只留下冰冷的隔阂与无法弥合的伤痕。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泰兰的话,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苦涩的洪流带着血腥味几乎将她淹没。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指尖在夏日的暖阳下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但下一秒,强大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铠甲瞬间包裹全身。她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一丝遥远疏离感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苍白只是光影的错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细细品味泰兰话语中蕴含的、残酷却真实的哲理,然后以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回应道,声音如同穿过幽谷的风:“是啊,泰兰爵士说得对。人长大了,便会明白这世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是十全十美的。永恒不变……或许只存在于孩童纯真的愿望和诗人编织的美丽歌谣里吧。”她的目光掠过花园里那些盛放到极致、边缘却已开始卷曲泛黄的玫瑰花瓣,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变迁的苍凉与淡淡的倦意。
这番心照不宣、充满了成年人无奈与世故的对话,如同在伊蒙德小小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巨石。他听不懂那些关于“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复杂隐喻,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泰兰话语中对“永远”这个神圣誓言的否定和嘲讽,以及玛格娜回应中那份沉重的、无可奈何的认同。这让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更加用力地、近乎痉挛般地攥紧玛格娜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是维系他整个世界不崩塌的锚点,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急切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会变!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比所有人都强!比父亲强!比戴蒙叔叔强!比所有的龙都强!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姐姐!我会让姐姐看到,我说到做到!永远就是永远!谁也不能改变!”然而在他幼小却已扭曲的心灵深处,一个更为黑暗、更为炽烈的誓言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无声地咆哮着:所有想抢走玛格娜的人,不管是谁,都要用最猛烈的龙焰烧成灰烬!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最庄严的骑士誓言,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回荡在花香馥郁却暗流汹涌的午后阳光下。玛格娜低头看着弟弟那双写满执拗、依赖和一种近乎疯狂占有欲的紫色眼睛,心中那点因泰兰话语勾起的阴霾和冰冷,似乎被这稚嫩却滚烫的暖意短暂地驱散了些许。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无限的温柔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安抚,轻轻点了点伊蒙德挺翘的小鼻尖,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实的、带着宠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的笑容:“好,那姐姐就安心等着看,看我们的小伊蒙德,长大了会变成多么了不起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的话语,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个遥远的期许。
这亲昵的动作和温柔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暂时安抚了伊蒙德焦躁不安的心,他立刻又开心起来,紧紧依偎在玛格娜身边,像只终于夺回了领地和所有关注的小兽,得意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微沉的泰兰,仿佛在说:看,姐姐是我的!而泰兰,在玛格娜目光移开的瞬间,迅速对着伊蒙德挑起一边眉毛,碧蓝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和淡淡的轻蔑——一个三岁的奶娃娃,竟也敢对他龇牙?对着西境的黄金狮子咆哮?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就不信一个小孩子的执念能翻了天!西境雄狮的意志,岂是一个孩童天真的呓语能阻挡?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绝对自信的弧度。
这温馨中带着一丝诡异执念的一幕,这姐弟间独有的、被誓言和占有欲缠绕的亲昵,被不远处梅葛楼一扇半掩的、厚重的彩色玻璃窗后,一双疲惫却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尽收眼底。
韦赛里斯站在窗后,厚重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掩去了他大部分身影。他并未去休息,痛风带来的持续不适和对女儿们关系的忧虑让他无法安眠。他本只是随意踱步到窗边,想透透气,目光却意外地捕捉到了下方御花园里玛格娜、伊蒙德和泰兰三人散步的身影。明亮的夏日阳光下,玛格娜微微弯着腰,一手紧紧牵着小小的伊蒙德,泰兰风度翩翩、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地走在稍侧的位置。三人时而驻足交谈(主要是玛格娜与泰兰),时而玛格娜低头对伊蒙德说着什么。玛格娜脸上那罕见的、对着伊蒙德流露出的温柔笑意,她轻点伊蒙德鼻尖时那份自然而然的亲昵与宠溺,还有伊蒙德仰着小脸、眼中只有姐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依赖模样……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异常和谐、充满天伦之乐的温馨画面,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宫廷生活画卷。
这幅画面,如同最柔和的羽毛,轻轻搔动了韦赛里斯那颗被病痛和权力折磨得日益干涸的心。那是一种久违的、关于家庭温暖、关于天伦之乐的幻影。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酸楚的甜蜜幻想,如果玛格娜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必定也会是一位极好、极温柔、极有耐心的母亲吧?就像……就像艾玛一样。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痛,如同被利刃刺中,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带着苦涩的慰藉取代——艾玛的血脉,终究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那份温柔。
他的目光又落到泰兰·兰尼斯特身上。金发如同熔化的黄金,碧眼如同盛夏的晴空,英俊挺拔如传说中的骑士,举止优雅无可挑剔,谈吐得体富有教养,家世显赫富可敌国,比他那锋芒毕露的哥哥杰森显得稳重可靠得多,与玛格娜站在一起,无论是外貌还是方才交谈时流露出的默契(尽管隔着伊蒙德),都显得那么般配……看起来确实是无可挑剔的联姻对象。莱昂诺曾明确建议过此人。可是……韦赛里斯看着泰兰望向玛格娜时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火焰般炽热的倾慕眼神,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又开始剧烈晃动。这个兰尼斯特次子,真的适合他的小月亮吗?西境的野心如同狮子的利爪,隐藏在黄金的鬃毛和优雅的礼仪之下。玛格娜嫁过去,是会和泰兰成为掌控西境的幕后主人,还是……会被那黄金铸就的华丽牢笼所困,成为兰尼斯特家族野心的筹码?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慎重地权衡,绝不能轻易将这颗蒙尘的明珠交出去。
至少在此刻,看着玛格娜在阳光下对着弟弟露出的、那如同艾玛再世般的温柔笑容,韦赛里斯暂时放下了那些沉重的思虑,只希望这一刻虚假的宁静与温馨,能持续得更久一些,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他苍老的、刻满岁月与病痛痕迹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带着苦涩与期盼的复杂笑容,那笑容里,有对往昔的追忆,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丝对眼前这片刻温馨的贪婪挽留。
而窗外花园里,一株开到极盛、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玫瑰,最顶端那几片娇艳欲滴的花瓣,在无人察觉的、倏忽而过的微风中,悄然飘离枝头,无声地、轻盈地跌入尘埃,迅速被泥土掩去了最后一丝鲜红,只留下枝头空荡荡的、指向天空的残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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