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华胥国

　　适赵夫人周年，林璟就同外祖母告了假，先在林家宅中办了小祥，又随林海去城外玄墓山上的蟠香寺做水陆道场。

　　这一遭法事办完，林海方可回家中居住，亦可更用稍软的麻布做的丧服，更重要的是斩缞冠可以用縓帛镶边。

　　縓，第一染的赤黄色帛。

　　此蟠香寺正是妙玉修行的蟠香寺，话虽如此，林璟其实也没指望能见着，如今这位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六的金钗才刚四岁……在寺里带发修行堪堪一载。

　　若要问她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自然是真见着人了。

　　非独妙玉，就是她那个读书仕宦的母亲也见了。

　　这还是个熟人，要细论起来，林璟对她比对妙玉还熟呢！

　　毕竟今日之前，林璟只“认识”书里的妙玉，但现实中却早就认识妙玉的娘亲了，就是“妙玉”，其实也是见过的。

　　早先林清还在京中的时候，更是常来常往，人家里都去过好些回，还参加过妙玉的周岁宴，不过当时她还没有妙玉这个法号，林璟知道的是她的俗名叶善宝，没联系在一起罢了。

　　叶智光，字慧君，壬戌科二甲第六名进士，和林清是同年，又是一道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因着这重关系，加之同为姑苏人士，叶智光和林清一向比旁人亲近些，就是后来林清点了学差，而叶智光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也没断了联系。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们政见相合，如此方为长久之道。若非如此，早晚又是一桩兰因絮果。

　　林海和叶智光也是认识的，叶智光是她们那一年乡试的解元，说来也是同榜，去岁赵夫人仙逝，叶智光还设了路祭，她夫人沈氏也曾来打祭送殡。

　　而今叶智光被点了安宁州知州，正要南下上任，送独子在蟠香寺修行，既遇着了，断没有不来上一炷香的道理。

　　林海答谢过，又问叶家小姐：“这才多大的孩子，如何好就这样孤零零地留在寺里？”她自家没有孩子，素来稀罕孩子。

　　叶智光也是叹，摇着头只说没办法：“但凡有个折儿，我都舍不得。偏我这孽障自幼多病，还没会吃饭就先会喝药，买了许多替身儿，总也不见好，好几回险些就救不回来了……求了老御医来看过也说没法子，京里有名号的我都问遍了，都道是佛祖喜爱她，得亲自修行才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智光又要调去安宁州为官，没得法子，就想起了自己长大的蟠香寺。要是京城还罢了，但是安宁州……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安宁州，自然是江南更好。

　　安宁州位于后世的云南省，人生地不熟不说，山遥路远也不论，彩云之南可是以丰富的旅游资源闻名的，重点是独特自然景观和多彩的民族风情，但在开发前嘛……只能说懂的都懂，不懂的看看著名的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也可知一二了。

　　要林璟说，哪怕不考虑人生地不熟的因素，也是姑苏府比安宁州更适合养病。何况她家这情况，叶智光自己都是在庙里被住持养大的，好的坏的一清二楚，可比水月庵值得信赖得多。

　　这厢林海陪着叶智光叹了一回，边上的林璟听得嘴角抽搐——这个设定可真是耳熟啊……

　　彼时还未见着，叶智光也未提起女儿的法号，但事实证明，林璟没白觉得耳熟。晚些时候去后山的斋院用饭时，林璟在贾敏处见到了叶善宝，法号正是妙玉。

　　妙玉跟着父亲沈夫人来的，周岁不过四岁，虚岁五岁的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行礼问安一丝不苟，论序齿时说话也是慢条斯理。

　　她肉眼可见身体很不好，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双唇都是黯淡的，甚至不及身上的衣裳鲜亮，尤其是那身各色尺头裁了方形的小片，拼作一个个六边形，最后缝合而成的龟甲文交领袄子。

　　可见是家里花了心思才做成的，又是大身的龟甲，又是衣缘上万字不到头样式的眉子，希望她平安健康只差没写在脸上了。

　　“我这孩儿自幼体弱多病，怎么延医问药都不见起色，妇君说是佛祖喜爱她，我原也不舍得，奈何买了几个替身都不中用，没得法子，只能叫她当个居士，带发修行，取了个妙玉的法号。”沈夫人这几年为着妙玉，或者说是叶善宝的病一直满面愁容，这会正同贾敏叙话，两弯细眉犹自下意识蹙起。

　　也幸亏林家如今居丧，本就不好见乐，不然他这样作态少不得被人说嘴了去。

　　道理上谁都知道这境况也是可怜见的，但若是人家家中办喜事，你拉着脸来，就算知道情有可原，也肯定不乐意，到底是亲疏有别。

　　叶智光本是蟠香寺里的儒尼，自小在庙里长大，不过也正是因为在庙里长大，更知道此中清苦，若是有别的办法，断不愿孩子受这个罪。

　　既然要出家，比起别的寺院，叶智光自然更相信自己从小长大的蟠香寺——住持还是她的养母呢！

　　沈夫人又不同了，他哪里能放心得下？就准备留在姑苏，起码得看着叶善宝适应了先。

　　说句不好听的，他都怕有个不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这话不用说，只听到沈夫人说要留在姑苏，贾敏就明白了过来，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宽慰之语，又一副话赶话碰着了的样子，说要是沈夫人不嫌弃，家里要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两人也好作伴云云。

　　沈夫人满口应下，叶智光不日就要南下赴任，他长赁了庙里的一个院子，同供奉的医男一道住着，也是陪叶善宝修行的意思。

　　沈夫人是叶智光房师，如今礼部娘中沈琼章的男儿，说来叶智光当初也是被恩师榜下捉妇了，本籍钱塘，不过随母在京中长大。

　　往昔尚在闺中时，沈夫人和贾敏无甚交情——毕竟一个簪缨勋贵，一个清流文官，随家中长辈赴宴都少有碰到一起的时候，却也是彼此认得的，如今于他二人自是她乡遇故知，平添三分亲厚。

　　沈夫人可没想着叶善宝一辈子侍奉佛祖，不过是如今不得已，权宜之计罢了。

　　人总得活着，才能说日后。

　　待得她年岁渐长，身子也好了，自然要还俗的，就是叶智光也是一样的意思。

　　否则如何叫叶善宝住在庙里，却是带发修行？

　　既这么着，别说两家本就有些渊源，就是没有，沈夫人也得想个由子结交了才好。

　　当然，若是叶善宝长大了也不好，那便也不必说了——总归，命才是最重要的。

　　被打发在院子里玩的三个小女娘，妙玉年岁最小，身子又最不好，两个当姊姊的人都迁就她，说是玩，其实也就是荡荡秋千，且这是寺院里，高声都没有的。

　　林璟耳朵尖，囫囵听了个大概，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还是后来回了书院，夜里同贾瑗说道起来，才琢磨出几分意思来。

　　道场摆了七七四十九日，但林璟和贾瑗第八日就回了书院，哪可能放那么长的假？

　　连着祥祭，都将近一旬了。

　　“你就为了这点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贾瑗失笑，一个翻身坐起来，“来来来，叫声姐姐我讲与你听。”

　　林璟瞪她一眼，才不肯依：“你就比我大几个月！”

　　开玩笑，裴忻几个是没办法，她要敢不叫，一个没规矩就劈头盖脸压下来了。但是贾瑗，就是这辈子她们也是同一年出生的，林璟上辈子都多大了，怎么叫得出姐姐呢？

　　“大一个时辰那也是姐姐！”贾瑗叫嚣着，直接过来林璟床上，伸手要挠她痒痒肉。

　　林璟躲得直喘气，一面梳理缠在一起去了的头发，一面不忘回嘴：“我看你是想当姐姐想疯魔了！”

　　贾瑗正色道：“嗳，这就是理由。我世母二月里生了个妹妹。”

　　世母，也就是母亲的姐姐，具体来说，贾瑗的世母就是贾赦。

　　贾迎春，林璟自然是知道的，怎么可以怀疑她的记忆力：“我知道啊，你说过的，乳名跟着你走，又因为立春生的，所以叫迎春的嘛，你还说迎春接福好意头来着……哦！”

　　想当初林璟还担心贾瑗接受不了，毕竟原来是阖府的心肝宝贝来着，现在贾赦有亲生儿子了，贾瑗这个侄子肯定得往后靠了。

　　结果贾瑗接受得意外良好，不如说她整个人当时就大松一口气——上辈子拿着独生子女光荣证一朝变非独，吃到过十几年独生女红利和变非独后黑利的林璟，完全不能理解分担压力到底分担得什么压力。

　　当然，贾瑗和贾迎春，或者说贾瑛，是堂姊妹，情况不同不应该相提并论。

　　但问题来了，根据林璟的观察，贾瑗确实是一副妹妹出生分担了她的压力的样子，旬休还拉着林璟出去给妹妹买玩器。

　　这不能是她上辈子被各路同人里黑出天际的反派“王夫人”形象给洗脑了，总觉得荣国府二房就是想要侵吞大房的爵位家产……吧？

　　瞧着也不像啊，贾瑗对贾瑛的看法也不像是林璟认知里的堂姊妹，而是姊妹的感觉。

　　林璟深刻感受到了代沟——贾瑗是真心实意觉得人丁兴旺是好事的。最后她也只能用生产力决定的来强行解释，虽然推论出来的结果，并没能说服她自己。

　　“可是，”林璟卡顿了一下，“我看沈夫人对妙玉挺好的啊！叶世伯就更是……了？”

　　说着林璟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这也不像是要练小号的样子啊——话说到底是真的不是，还是她一叶障目？虽然她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但贾瑗应该比她更了解同时代的思维。

　　“所以才更要尽早给她养个妹妹啊！”贾瑗一脸理所当然，“都到这地界了，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要是都住到庙里了也还是不行，得有个妹妹以后才有人给她供奉香火吧？”

　　缓了口气，贾瑗继续分析：“要是修行有用呢，一种是彻底好了能还俗的，打虎亲姊妹，互相帮衬没什么不好；一种是还俗就不好了的，真落了发，没有妹妹不得被吃绝户？再是大师都得有人供奉不是？要还做居士吊着呢，那就没有度碟，叶大人尚在犹可，若是不在了，可就没得免徭役了。”

　　林璟面露迷茫，只觉得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哪都没有道理：“那她妹妹岂不是很可怜？”

　　这不整一个还没出生就是工具人……

　　贾瑗就看她一眼，没说话。

　　林璟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也看了回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直到睡着，她也一个字都没再说。

　　刚才说的只是从妙玉的角度出发的好处，但是，在生产力低下而出生死亡率双高的时代，对于叶智光和沈氏而言，其实长子已经相当于被半放弃了。

　　她本想问贾瑗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想想又觉得怪没意思的。

　　这样的问题，何必去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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