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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兄弟
烟尘滚滚的训练场上,缺胳膊少腿的老兵油子正用南北三十省方言吆喝着面黄肌瘦的新兵蛋子操练队列。龙文章挎着菜篮晃悠悠绕过操场,来到了川军团的新兵训练营办公帐篷。
孟烦了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帐篷前,看着从老孟书房里偷来的荤笑话小书,见到他的形象便咯咯笑道,“龙参谋,瞧您这气色,想必师部已经是一派莺红柳绿的大好春光,得空来看看老部下啦?……嗯,我瞅瞅,韭菜,鸡蛋,羊肉,这是啥玩意儿……腰子?”
“咳,你家师座挑食,太瘦了,老子给他开开小灶。”龙文章把菜篮子从孟烦了胡乱扒拉的手中拿过来,瞧着训练场上嗓门最大的迷龙正在给满眼崇拜的蛋子们作射击指导。
“哟,我怎么瞅着这像啥偏方配料……”孟烦了挠挠下巴。
“弟兄们都在吗?”龙文章的眼光四下睃巡。
“还能爬的家伙我都安排了职务,每天戳这儿和小炮灰们逗逗乐子。迷龙大爷现在是新兵连连长,过得挺欢实。对了,一条腿的不辣哥老请假,今儿不在。团里谣传他在外面养了女人,乐不思蜀……”孟烦了笑嘻嘻,仰头瞧着他的前团长,“爷,要坐坐不?我召集他们过来叙叙旧?”
“不用了。”龙文章笑笑,“我还要回去给师座熬粥。嗯,调查团已经到军部了,明天会到禅达,我只是来看看兄弟们的面貌,你娃给拾掇齐整点,告诉他们虞师座是老子的人,谁敢说坏话,老子扎小人!”
“呃!”孟烦了似笑非笑,眼光飘过他胳膊挽着的菜篮子,“要不要顺便告诉他们——你们的婚讯?”
“你不怕被虞师座用你脑袋练刀的话,随便。”龙文章恶狠狠在他后脖颈虚劈一掌,转身挥挥手,“走了!”
“团长,我们还有仗打的没?”孟烦了扬声道,他看见了他家团长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会有的——大仗!”龙文章没有回头,几个看到他的渣子都擅离职守地跑过去问安。孟烦了凝着那拎着菜篮的滑稽背影,竟隐约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壮烈。
跨进师部宿舍院落,龙文章便看见了门口卫兵带点异样的神色。
两个陌生的精悍士兵站在门廊外,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的男孩站在虞啸卿的宿舍门边专注地看着门内,挺直的小小脊背让龙文章莫名有点恍惚。
正愣神间,门里款步走出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一身黑袍,沉静脸孔显得苍白冷淡。她抱着一个瓦坛,瓦坛盖上了一块白布。看着女子仿佛抱着沉湖之石的姿态,龙文章心情下沉,他认识那个瓦坛,由此也可判断出这女子和孩子的身份。
虞啸卿跨出门槛,默然配合着女子的步伐。经过十多天的休养,他伤腿虽然行走仍不便利,但已经不需要竹杖。
“请回吧,大哥,你身上有伤,不用送了。”女子停步看住虞啸卿,淡淡笑了笑。虞啸卿停下来,凝视门廊边一直不转睛看着他的男孩,他突然想起什么,向男孩笑笑,“差点忘了,我给熠儿准备了新年礼物。”
虞啸卿转身进门,优雅端庄的女子默然捧着骨灰坛站在门廊上,冷冷看着僵滞在院门边的龙文章。龙文章扬起笑脸,一脸家常地走过去,“哎呀,我买了菜,夫人和小公子一起吃个饭吧。”
女子微微垂下眼睑,淡淡笑道,“好意心领,前线战火激烈,我等妇孺不敢久留。”
虞啸卿已经走了出来,他没有看龙文章,将一个精致的勋章盒子和他的中正剑拿给了温和秀气的男孩。男孩双眼放光地接过,孩子母亲却脸色微沉,侧头向虞啸卿道,“大哥如此厚礼,熠儿恐怕难以接受。”女子示意孩子把礼物交还给虞啸卿,孩子却一脸不舍。
“不是厚礼,只是玩具。”虞啸卿抚了抚孩子的脑袋,向女子解释。
“大哥,我们在昆明时,父亲说……”女子一脸凝重,却被虞啸卿打断了,“我不想听他怎么说,军营之地不便留宿,请一路珍重。”
女子盯视了他三秒,垂下眸子幽幽笑了笑,“……我很庆幸当初没有嫁给你,虞啸卿。”她不再看院子里的任何一人,走下台阶向院外走去。小男孩把礼物抱在胸口,抬头向虞啸卿扬起笑脸,“大伯,再过四年我就十六岁了,到时候我来和大伯一起打小鬼子!”
虞啸卿看着那脸孔失神了两秒,轻吁笑道,“大伯保证那时候中国不会再有小鬼子。”男孩愣了愣,伸出小手摸了摸他军装上的铜纽扣,笑着向他挥挥手,转身跟上了母亲。
一行四人走出了院门,不一刻传来汽车引擎声。龙文章回头,靠在廊柱边的虞啸卿视线方向正对着他,但眼里内容却显然和他无关。
“不近人情啊,师座。”他把菜篮藏在身后,嘻嘻笑道,“弟媳子侄远道而来,连饭也不请人吃一顿。嗯,说起来,慎卿兄还真是有福气啊……”
久已不见其锋的寒眸倏然刺到他脸上,让他吞掉了后面的话,他举手投降,提着菜篮颠颠地跑向了师部厨房。
黄昏,龙文章宝贝般抱着他热腾腾的瓷瓦盅进屋,炊事兵已经摆好了晚餐,虞啸卿正在摆弄酒壶和酒杯。桌上是糙米饭、馒头和腌菜——师部的统一伙食。所以虞啸卿摆出的酒具显得完全的不搭调。
“师座要请客呐?”龙文章放下瓷盅,瞧着三副酒具。
“送慎卿一程。”虞啸卿已经在三个酒杯里盛上酒,他示意龙文章坐下,淡淡笑道,“我好像有点忘记慎卿的样子了,今天见到他的妻子孩子突然想起来,他除了是我的前主力团团长,还是虞叶韵琦的夫婿,虞熠曦的父亲……我霸占他太久,得放他回去了。”
龙文章拿起酒杯,和空位上的杯子碰一下,瞧着空椅子嘟囔笑道,“慎卿兄弟,我一直羡慕你,从小就有一个学习的榜样,不像我老龙要在泥浆里翻滚几百回才能找到个干净的落脚地方……你哥不错,真的,以后我陪着他,你安心回去吧。”
虞啸卿冷冷眼光扫过来,他自顾自仰头喝了酒,又指点着空气,叹气,“你哥生病了,你知道吧,可你哥这人倔,天下第一倔……这临走前,你得帮我劝劝他,让我帮他治病,这病天下就我一人能治……”他作势凑近耳朵,点头晃脑,嗯嗯几声,直起身,把瓷盅里的米粥盛到碗里,举到虞啸卿面前,“师座,慎卿叫你听我的,先把这滋补粥喝了吧。”
虞啸卿瞪着他装神弄鬼的脸,龙文章指着红红绿绿黄黄白白褐褐的米粥,笑眯眯推销起来,“师座,红的是枸杞,绿的是韭菜,黄的是鸡蛋,白的是米,褐色的是羊腰花,咳,这可是花了我半个月的军饷,守着小灶熬了这大半天,最适合师座调理身体的滋补养生粥,师座尝尝!”
虞啸卿转眼盯着碗,一一数落,“红的是血,绿的是苍蝇,黄的是坟头,白的是寿布,褐色的是伤疤……”
“呃!”龙文章端详着瞬间变了味的热腾腾滋补粥,苦笑,“师座……你非得对自己这么狠吗?”。
“我送慎卿的阵亡通知书到昆明,在父亲的房间门口跪了一夜,”虞啸卿盯着碗里五颜六色的米粥,突然慢慢道,“我希望能看到慎卿的鬼魂,但我看不到。那天我想起了你,只有那么一次,我真的希望你是能叫魂的神汉,帮我送慎卿的魂魄回家。”
“他回家了,就在今天,他的老婆儿子来接的他,从今以后他会活在他可爱儿子的梦乡里。”龙文章捧着下巴,虞啸卿眸子里火星闪了闪,沉默拿起酒杯,碰了碰虞慎卿的酒杯,仰头喝干。
他端过碗开始认真吃着热腾腾的滋补粥,龙文章抓起馒头,扒拉着糙米饭,哼哼唧唧笑道,“对了,师座,那个,咱弟媳说那句‘庆幸没嫁给你’,啥意思?”
他厚颜无耻的“咱弟媳”让虞啸卿从鼻子里长哼一口气,沉默几秒,“我和叶家小姐从小定了亲,但是我十八岁跑出湖南后便再没回过家乡,双方家族为此事多有龃龉。之后的九一八,慎卿从大学辍学,坚持要从军,家里要求他成婚留下子嗣才能离开家。于是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慎卿娶了叶家小姐。怀上熠儿后,慎卿便来找我参军,但他学历高,没有编制进战斗部队,那几年一直抱怨……”沉静嗓音染上了几分淡淡温情,龙文章微微出神。
“我母亲身体不好,只生了我们兄弟两人,慎卿性格太温和,我从小就不爱和他玩。他书生气太重,根本就不适合行军打仗,我很清楚,他管束不了他的下属,应付不了突发事件,但他是我的兄弟,他只是想留在我身边,因为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可以给他,因为我认为我能罩住他……他没有得到战死的光荣,从始至终,他都在帮我承担我的失责。”
“师座,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川军团跑到师部来吗?”龙文章突然打断了他。
“老子命令你来的。”虞啸卿哼。
“咳,不是这样。我有时看到眼前晃悠的那几个破烂玩意,就会想,我曾经骗了一千号炮灰,我也曾经堂堂正正率领两千士卒,最后终究还是只剩这几个夯货,不管我多么想为他们负责,他们终究不属于我,所以以后我只为属于我的人负责,在师部,我只需要对一个人负责。”龙文章眨巴眨巴深情的黑眼睛。
“你属于我。”虞啸卿纠正。
“嗯嗯,那师座就为我负责吧。”龙文章热气上脸,扭捏哼哼。虞啸卿瞧着那近在咫尺的两瞳深水中泛起的蒸腾浪潮,“那我陪你龙团座上床吧。”
“啊哈!”龙文章猛地后仰,被虞啸卿一把抓住衣襟拉近,哼哼笑道,“韭菜又名起阳草,枸杞益精,羊肾壮阳……别以为老子不懂。”
“咳咳哈哈……原来师座也认真学习过了哈……”龙文章被识破,干脆直接把脸凑到了那直凛凛脖颈边,“那咱们,嗯嗯……”
“你是吃龙鞭长大的吗?龙团座。”虞啸卿的慨叹中不无羡慕,但师座的冷笑话终于顺利让龙文章从凳子上“碰啪”栽到了地上!
“龙文章,你是我的兄弟,最投契的,从很早之前就是了。”淡漠的声音静静飘过龙文章头顶。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寒气从门缝一阵阵钻进来。捂着脸的龙文章突然全身失力,赖躺在地上,从指缝中瞧着端坐在昏黄灯光中处变不惊的挺秀身姿,嘟囔着哼哼补充,“还是你的老婆,最亲的,真的真的……”
2010-01-15/0:26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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