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十二州

　　遮蔽天空的墨绿色树冠，把缭绕的白雾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烂泥上铺着被腐蚀的枯叶，瘢痕般的苔藓盖在湿润的青石与树干上。

　　死寂，一切都是死寂。

　　谢宵调动灵力护住心脉，雾瘴进入鼻腔中，尽管很快就被净化，还是带来了溺水般的窒息感。

　　地上的烂泥染脏了谢宵的长靴，谢宵闭上双眼，认真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神识扫过方圆百丈，整座鬼林像是彻底化身成厉鬼了一样，安静孤寂得吓人，只余不知名的虫豸在林叶间、泥土里呜嘈地鸣叫。

　　南边……似乎有东西在动。

　　谢宵收回神识，这里各方力量的交织太杂乱，感知不清楚南边究竟是什么情况，她踏在脏泥上，身轻如燕，飞也似的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奔去。

　　“唰”一发天青色的灵力矢从谢宵手中飞出，扎到了一个逃窜的影子。

　　影子在白雾中透着灰暗的光芒，辨不清它的样貌，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影子瞬间变成了一颗实心的小圆珠子，像是盖着白翳的眼珠一样。

　　鬼魂、妖物、尸体、甚至是魔怪都可以变成这种没有生命的珠子，据说只要是灵力足够强大，就连修士也可以瞬间死亡被湮灭成掌中的珠子。

　　这种术法虽然看着力大砖飞不需要什么技巧，实则其中的法门很难以掌握，谢宵也是凭着手中特制的弓箭才得以将这缕鬼魂转化成珠子形状的，事实上她只是用足够的灵力先打死敌人，弓箭上附带出去的术法再将其转化成这种便于携带的珠子。

　　谢宵把珠子小心放进袖口，这项比试成绩判定的标准就是这种弓箭转化的小珠子。

　　“一起吗？”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谢宵身后响起。

　　谢宵未回头时就怔住了，扭头看向身后那个熟悉的人，半响说出来一句：“你隐藏气息的功法还挺厉害的。”

　　梁涣垂下头笑道：“是你太迟钝了。”

　　谢宵不满地皱眉，问：“我们不是绝交了吗，你还来问我要不要一起？”

　　梁涣歪着脑袋，眼睛里流淌着取笑的神采，悠哉道：“只有小孩子才会动不动说绝交。”

　　谢宵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你别拖我的后腿就好。”

　　身边多了一个人，这座幽静的鬼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谢宵仿佛远足似的在密集的丛林里穿行，偶有几条小蛇从树上冒出，也被旁边的梁涣一把拽下来丢远了。

　　这样到处乱窜了一刻钟，二人硬是一个鬼怪妖物都没发现。谢宵把手放在一棵粗糙的大树上，使劲拍了拍，顶上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手心传来肉皮被扎破的刺痛感。

　　这也不是幻境啊，难不成她还能见鬼了？见鬼也该来个一两只的，这样在一片活物死物都没两个的密林里走来走去是什么鬼？

　　难不成什么雾瘴鬼林妖邪遍地走的传言都是谣传？还是这就是剑宗比试的真实目的，明面上比射箭猎妖，其实是比心理素质？

　　谢宵拧眉看向梁涣，梁涣乌黑的瞳仁颤了颤，灰粉色的双唇勾起噙着笑，无辜得有些过分夸张了。

　　“这样看着我干嘛？”梁涣挑眉道。

　　“我在看，”谢宵回道，“是不是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把鬼怪都吓走了。”

　　梁涣的笑容收敛，像初冬寒水突然冻结，淬了一层薄冰在脸上，他道：“原来如此，真是抱歉了。”

　　谢宵本是开个玩笑，没想梁涣却生气了，不禁后悔不迭。她拉着梁涣的袖子，小心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没有鬼怪侵扰，嗯……要是你真是这种体质，那苍山下的百姓们还不得把你供奉起来。”

　　梁涣哼声道：“我福薄，没资格被人供奉起来。”

　　谢宵莞尔，调笑道：“要是你能少生些气，不这么别扭，我也可以给你塑个小点的金身，摆在案上供起来。”

　　梁涣表情有些绷不住，仍然故作冷漠地回道：“那我是更没资格的。”

　　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清风气息，谢宵看见前面有一处泛着光，似乎是条小溪，便拉着梁涣往那边走。

　　谢宵踩着湍急的溪流，两边是荫盖遮天的墨绿巨木林，令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溪流潺潺而又明亮，流淌在暗色的林中，像是挂在夜空的银河一样。

　　温软的风轻轻刮来，吹乱了二人的长发，墨色与檀色交织在一起，像是色态万千的仲夏夜，又像是细滑的生丝织就的锦缎。

　　“你还记得吗？”谢宵开口道，“小的时候，每逢夏日，我们下晚课后总喜欢去西边那座荷花池玩。”

　　“记得。”梁涣微阖眼皮，道：“你有一次一定要凑近闻荷花香，结果掉进脏池子里了。”

　　谢宵嘿嘿一笑，说道：“还好有你救我。”

　　梁涣眼睛很冷，话说出口却是抱怨：“掉下去的是你，差点挨板子的却是我。”

　　谢宵交握双手，在身前摆了摆，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很多事连累了你，你……还怪我吗？”

　　“哈，”梁涣随意道，“有什么可怪你的，也不是你让我给人做质子的。我被罚抄南华经的时候，一半是你抄的，已经够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谢宵盯着梁涣眼下的乌青，惊觉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注视着对方了。

　　梁涣的眼睛冷而阴鸷，谢宵有点不适应，先移开了目光，想要开口说点别的什么，却在空气里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溪水跳跃着流淌，水汽蒸腾带来了一股鲜甜的血味，谢宵蹲下身，捧起一掬清水，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瞬间浓郁起来。

　　一瞬之间，谢宵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站起来向着水源的来处就跑，完全忘了身后的梁涣。

　　梁涣静默看着谢宵远去的身影，自嘲般地笑了笑。

　　狰狞的枝条横七竖八吊在丛林里，谢宵无暇挨个躲开，抬胳膊挡在脸前，一根纤细而带着倒刺的小枝从指缝间溜出，拍在谢宵的左侧脸颊，血珠顺着白皙的皮肤滴落。

　　林间深处传来隐约的呜咽声，谢宵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越往前，地上的泥土就越杂乱，似乎是人的脚步印子。

　　两侧的巨木也越来越少，顶上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一直笼罩着林间的雾瘴似乎也变得稀少了。树干上是深浅不一的坑洞，一眼望去就是不久前灵力矢所留下的。

　　谢宵听到打斗声，刀剑铮鸣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谢宵离得越近，心中越是担忧。一个人手中持着钢刀与一坨东西缠斗在一起，翻飞的白色袍摆让谢宵觉得莫名的很是熟悉。

　　来不及过多思考，谢宵举起长弓，交缠的数股天青色灵力汇成尖锐的箭矢形状，破开空气一箭扎入那坨东西的……应该是脑袋。

　　庞大的身躯顷刻间停止行动，重重倒在地上，化为一颗紫黑色的珠子。

　　谢宵在那坨东西倒下时看清了它的相貌，似乎是……一只猫妖。巨大的猫脑袋上长了一双人类的眼睛，临死前深深地盯着谢宵的方向，更令人惊悚的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也没有不甘，反而是渴望和喜悦。

　　爬满蛆虫的肥硕身躯上，属于人类的两条胳膊在见到谢宵后，还挣扎着挪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在顷刻间溶解，化为一颗平凡而发着亮的小珠子。

　　谢宵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心脏有点抽动，走过去把那颗珠子捡进袖中，转头看清趴在一旁的树干上大喘气的那个人是谁后，心脏忍不住更疼了。

　　谢笙劫后余生，趴在树上喘得像个大马猴，想到那怪物的长相，又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谢宵自认倒霉，过去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谢笙的背，问：“你还好吗？”

　　谢笙转头看向谢宵，“哇啦”吐了出来。

　　谢宵早有准备，一瞬之间跳开了，没有被呕吐物溅了一身。

　　谢笙吐完喘，喘完吐，谢宵害怕他再这样就断气了，靠近了点问道：“你还好吗，要不要用露水枝先回剑宗？”

　　谢笙颤巍巍抬起手摇了摇，意思是不用。

　　谢宵忍不住叹气道：“你说你这个心理素质，硬要参加这次的试炼干嘛？九皇盛会年年有，你年纪也不大，何必急于一时，再沉淀个一两年再来参加也是一样的。”

　　倒不是谢宵爱啰嗦，对于这个弟弟，谢宵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谢国皇族在谢宵这一代，子嗣十分稀少，除了谢宵自己，就是谢笙了。

　　皇帝陛下的宫苑里有许多男人，但陛下很少去见他们，也再没生育过别的孩子。因此无论是宫内还是民间，总爱猜测谢宵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物，竟能让陛下多年来念念不忘。

　　谢宵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皇帝本人也不愿意让她了解这些。有一名从谢宵记事起就陪伴在她身边的领头宫女，曾想利用公主把自己的弟弟献给皇帝，最后被皇帝陛下斩首示众了。

　　小孩子大多都是爱热闹的，而且孩子总喜欢跟孩子玩。因此，为了能有人陪伴谢宵，谢笙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接进宫里给谢宵当玩伴。

　　谢宵曾经真的很喜欢这个跟屁虫弟弟，直到有一天，她半夜睡醒的时候，看到一张发白还带着笑的小脸立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惊醒了整座皇宫。

　　有御医说谢笙是因为从小失去双亲，精神有些不正常，所以行为才会这么怪异。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把谢笙驱逐出了皇宫。

　　至于后来，谢笙是如何远赴燕国拜入苍雪剑宗的，皇帝本人对此事是否知情，谢宵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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