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黄昏

　　沈听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又有些睡不着，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回响起他的那句“我有喜欢的人了”。

　　会是她吗？
　　她不确定……

　　不过所幸高中的课程压力足够大，眼皮足够沉重，怀春的少女也终于在临近一点的时候堪堪睡着。

　　“张妈，今天我起晚了点，我把早餐带到车上去吃。”
　　沈听嘴上叼着发绳，手举过头顶。

　　这会家里非常安静，只有厨房里张妈忙碌的身影和陈叔准备着开车送沈听上学。

　　沈遇离得近，用不着这么早起床。苏梦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来不演贤惠后妈那一套。

　　张妈用筷子夹起两个香菇馅的素菜包装进牛皮纸袋里，又单独拿了一个袋子装了一个红豆馅的豆沙包，最后熟练地拿起保温杯装了满满一杯现榨的豆浆。

　　沈听擦好防晒霜，匆匆清点书包里的书，确认没有漏带后拿起玄关处的小包纸巾丢进书包，拉上拉链一气呵成。

　　一手提着早餐，一个肩膀随意垮着书包，小跑着下楼。陈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姐慢点跑，别着急，时间还够。”
　　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在车上吃了早餐，又稍稍地补了一会觉，很快就到了三中的门口。

　　一下车，三中的校门旁以往展示日期时间的大屏，变成了高考倒计时。

　　距离高考还有104天。

　　红色的字在昏暗的早晨显得格外明亮，就像是想要穿透雾蒙蒙的早晨。

　　沈听的心猝不及防地被眼前的大字狠狠撞了下，就像是教堂的钟摆，也像是寺庙里的晨钟。

　　钟声悠扬，久久不停。

　　近日的折腾让她差点忘了，她是要考华清的。无论沈光耀对她的态度如何，无论那个家究竟能不能容下她。她都无比清醒：那里终究不是她的家，也不会是她的家。

　　因为——
　　那里没有她的妈妈。

　　没有周祁在的三中，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所有人都还是按部就班地上学、早读、跑操、上课、午休、上课、放学……

　　可没有周祁在的三中，好像也有一点变化。比如沈听去拿数学作业的时候，再也不能在六楼的走廊“偶遇”刚好出教室透气的他，比如偷偷溜午休的时候，也不能在“秘密基地”遇到同样翘午休的他。

　　还是有点区别的。

　　于是她发现，她产生了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开始期待放学了，而且是很期待。

　　期待晚春的黄昏，期待夜晚的降临。
　　期待隔着两千公里的他的出现。

　　“今天有哪些不会？”
　　“其实很简单，之前类似的题型咱们讲过，你不能太死板了，做题之前还是要观察，不然刷一辈子题都没用。”
　　“哦，知道了。”
　　“那我睡觉了。”
　　“行，你挂吧。”

　　“今天做的不错啊，这两套压轴题都做出来了，孺子可教啊。”
　　“你有没有去找宋珂安？！”
　　“没有。”
　　“那还差不多。”
　　“我翻到我ipad上有以前整理的导数的一些压轴题。发给你，你看一下，明天开始我给你重点分析一下导数。”
　　“好。”
　　“那我睡觉了。”
　　“行，你挂吧。”

　　……

　　两人就这样雷打不动的每天十点打着视频，不谈风月，只聊学习。

　　【距离高考还剩101天】
　　屏幕上的红字也在每天自动变换着。

　　“天啊，马上就要不足一百天了！”
　　“我靠！马上就两位数了，我真的感受到高考的紧迫感了！”
　　“救命啊！我感觉我完全没复习好，感觉一诊才过的感觉，怎么就要高考了！”
　　“是啊，果然是流水的高三，这过的也太快了。”

　　一路上总能听见各个年级的同学对门口红字的惊叹。

　　是啊，明天就是百日誓师了，他会回来吗？沈听忍不住想到自己身边唯一的高三生。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周祁谈过自己的未来，就像他放弃保送名额一样，就像外面传的那样，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未来。

　　天纵英才，英才却自暴自弃。

　　沈听悄悄拿出手机，手机里没有多余的消息，还停留在【通话时长：87分钟】。

　　他没有说过要出去比赛多久，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又是一天忙碌的学习，回到家里，就像是流水线的工人一般，吃完饭、回房间写作业。

　　周祁也像前几天那样，两人正常地视频，正常地讲题，看来百日誓师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那看来他也不会回来了。

　　沈听忍不住有点失落，她总是有点私心，想看看意气风发的周祁究竟是什么样的。

　　想看看他站在主席台上，畅谈自己的理想和未来。

　　就像所有的天才少年一样。
　　她想看他站在光里。

　　毕竟，追光的少年本就发光。

　　“怎么，一脸失落？”
　　屏幕那头的人像是看穿了沈听的内心，精准命中，一击即中。

　　“没，没有。”
　　“就是有点累了。”
　　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住，沈听的语速明显都快了些，语气里夹杂着点细小的慌乱。

　　“明天……”
　　屏幕那头的人抬了下眼皮，看着沈听。
　　“怎么了？”
　　沈听盯着屏幕，看着周祁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端的少年指尖蹭了下鼻尖，话一转，又噤声了。
　　“啧，没事……”

　　一种无声的尴尬突然蔓延在两人之间。
　　迟迟没有人打破。

　　电子闹钟的屏幕亮起，
　　23：00了。

　　“那我睡觉了。”
　　“行，你挂吧。”

　　视频结束，相距两千公里的两人的心又不约而同地沉了几分。

　　一个别扭、一个犟。

　　榆城迟迟不愿放春日离开，却又暗暗期待着夏日的到来。

　　隔日的早晨，沈听刚落座，方柏霓风风火火地从教室外走进来。
　　“听听，你来的时候看到了吧，门口那个屏幕。”
　　“看到了。”

　　【距离高考还剩一百天】

　　“天啊！距离高考只剩一百天了！我简直不能接受，怎么就只剩一百天了！”
　　沈听完全能够理解方柏霓的心情，甚至她比她还要紧张一些。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离高考越来越近了。好像随时就会突然变成一个高三生。

　　方柏霓把凳子竖过来，两条腿跨坐在上面，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悄悄拿出手机查看着刚刚拍的座位图。
　　“今天下午百日誓师，咱们班的座位是在C14区，我看了下，还挺中间的。终于没有被理科班挤兑，然后被调到最边上看柱子了。”

　　三中的传统，百日誓师不光是高三生参加，高一高二的同学都要去观礼——感受氛围，早日定下目标，早日奋斗。

　　足球场被成排的气球包围着，高三生们坐的区域就像是演唱会的内场，坐在足球场上。而高二高一的同学，则分班级坐在两边的看台。

　　主席台两边的大屏不时切换为同学们的实时动态。
　　就真像演唱会一样。

　　高一高二的同学们落座完，高三的同学们几乎人手一本随身单词书也入场了。

　　与其他学校不同，百日誓师这天同学们不会穿的“花枝招展”，而是与平时没什么区别，依然素面朝天，一身校服。

　　青春最本真的样子。

　　没有夸张的“演讲家”的强制煽情，也没有“成功学大师”的励志演说。而是校长拿着话筒语重心长，却像唠家常一样说着自己这三年的故事。
　　说着自己三年前刚刚转到三中当校长，极其不适应榆城的“鬼天气”，惹得同学们一阵发笑。
　　全是些小事，食堂的更新、教室门的翻新、阳台的修缮、体育场的扩建。
　　一件件全是这届高三生亲历的小事。

　　看到有不少的同学悄悄拿出一包心相印，擦起了眼泪。
　　原来，真正会煽情的成功学大师竟然是校长。
　　又让他省了一笔经费，可恶！

　　画面一转，屏幕上出现了无数张成绩单。数不清有多少张，看不清每个人的名字，只能看清试卷抬头。
　　【高一年级期中语文质量检测卷】
　　【高一年级七校联考英语质量检测卷】
　　【高二年级期末物理质量检测卷】
　　【高二年级第二次政治月考】
　　【高三年级第一次诊断性考试】
　　……

　　“同学们，我和大家一起，从三年前的今天走到现在。”
　　“大家的现在是靠屏幕上这无数张试卷堆积而成，而又不光靠这些试卷。每一个中国学生，高中生活一定是痛苦的。大本、小本、练习册、大考、小考、周考、随堂考。”
　　“大家回头看看，自己已经这么勇敢地独自走了这么远的路了。而这条路，叫高中。”
　　“也许你因为排名进步欣喜若狂过，或许你因为成绩不理想埋头痛哭过，但我相信，无论是欢笑还是眼泪，都已经成为了大家彼此最宝贵的记忆。因为只有这是不可复制的，是最独一无二的。”
　　“同学们，转眼高中生活只剩百天了，你是否准备好迎接高考了呢？你是否准备好成为一名大学生了呢？你又是否准备好成为一名大人了呢？这三问留给大家。”
　　“百天不算长，弹指一挥间。百天也不短，足以改变一切。而关键在于，青春的你们，是否有改变一切的勇气呢？”
　　“同学们，不求奋斗百天，我要上华清。但求奋斗百天，心中无怨无悔！”

　　坐在看台的沈听看着足球场上热血沸腾的高三学姐学长们，麦克风的噪音夹杂在校长的话音间。
　　心跳像鼓点，剧烈地跳动着，应和着，叫嚣着。

　　她轻轻攥起衣角，把手握成了一个小拳，看起来她随时就要奔赴考场。
　　高三的同学们拿着自己曾经高二写下的信，默默读着，台下一片唏嘘和欢愉。

　　“你看你看，我高二那会还发誓数学不考140不是人呢，真是年少无知啊哈哈哈！”
　　“我写的希望我语文能上120。”
　　“我靠！为了鼓励自己知耻而后勇，我当时写的时候还放了张19分的物理试卷！”
　　“所以呢，勇了吗？”
　　“知耻了，没勇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诶！你们都写这些啊？我当时以为啥时光机呢，我瞎写的，我写的希望2班那个渣男考上大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班长一排一排数着信纸和信封分发给两边的同学，沈听和方柏霓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台下的动静一览无余。

　　此时局外人、彼时局中人。

　　方柏霓挑挑拣拣了好一会信封，从一堆花花绿绿的信封纸里锁定了个带有粉色兔子的。
　　沈听倒是不挑，拿了最上面那款浅蓝色的信封就把剩下的给了右边的同学。

　　“听听，你这信封上印的是什么啊？”
　　方柏霓将信纸递给沈听，脑袋也偏向她，眼睛盯着沈听手中的信封。

　　深蓝色的，一束花。

　　“好像是风信子。”
　　沈听将信封拿高了一点，仔细端详。
　　看了一会又面露难色。
　　“不过我也不太确定……”

　　她不太确定，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花，对花也不太感兴趣。

　　在同龄的女孩们把花语背得和元素周期表一样顺溜的时候，她只会背《将进酒》。

　　无所谓，都不重要。

　　“班长，这也没个小桌板，这咋写啊？”
　　“是啊，字都写不好，歪歪扭扭的。”
　　“老刘，不能拿回去慢慢写吗，这可是青春的回忆啊！”
　　“啊啊啊就是啊，我的笔都把这个戳破了。”
　　班长催促着大家快点写完，刘光林在后面不知道和谁打着电话。

　　班主任不好当啊，除了教学任务，其余的时候真像个保姆。

　　终究是抗争无果，大家撇撇嘴，开始蹲在地上，把信纸铺在座位上开始写。
　　台下的高三生看着自己一年前写的信，也渐渐地陷入了一些沉默。
　　领到了第二份信纸，留下青春的第二封自白，献给百天后的自己。

　　偌大的体育馆子在那一刻安静下来，青春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是凝固，但更像是蓄力。

　　江水东流、一泻千里。

　　沈听颇为郑重的写下第一排字：
　　亲爱的沈听：
　　你好。
　　或许一年后的你，真的好吗？
　　你的数学是否还需要有人辅导呢？你的成绩是否稳住了华清的录取通知线呢？你每天一定相当忙碌吧，不知道此刻的你是又回榆城北巷了吗？
　　……

　　场内的寂静被打破，传开一些窸窸窣窣的小声的讨论的声音。
　　沈听应声抬头，看见穿着红白队服的少年们从场馆的后门进入。

　　一个一个地进入，一个一个地出现在视野中。
　　沈听彻底停住了笔，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的方向。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还不是……
　　沈听握着笔不自觉用力。

　　他还没回来？还是说……
　　他根本不屑于参加这样的集体大会。

　　沈听的心悄悄地沉了下，然后跟着场馆内小小的惊呼声再度抬眸。

　　周祁和宋珂安两人有说有笑地并排走在最后。

　　这可是三中cp榜的榜首，这都多久没合体过了，都有传言说两人因爱生恨，割袍断义了。

　　周祁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球服，红白的配色，国家队的配色，看上去少年感更足。

　　屏幕里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了真实的世界里，沈听的心开始不住地跳动。
　　脸侧的碎发惹得她有些发痒。
　　佯装着不在意的模样挠了挠耳后。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连自己的眼神都会被剥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你的眼睛就不再属于你，它会自动去寻找你心里的那个人。

　　沈听越是想要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可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
　　十七年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自控能力原来这么差。

　　台下的周祁和宋珂安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着笑着就给了对方肩膀一拳。

　　男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吧……

　　周祁终于将视线从宋珂安身上移开，两手叉着腰抬起头，一点也不避讳地看向看台。
　　像是在找人。

　　沈听的心狂跳着，手里的笔被握得更紧了。连在信纸上洇开一团墨她都没发现。

　　春天就要过去了，空气中逐渐开始弥漫着几分燥热。

　　“听听，周祁是不是在找你啊！”
　　身旁的方柏霓也是同样的激动，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沈听的心跳与音响里的鼓点重合着，狂跳着。
　　就好像是间歇性失聪，她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只能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台下的少年耐着性子一个区一个区地找着，一排一排地确认着，在人山人海中找寻着自己的女孩。

　　他是在找自己吗？
　　沈听突然有点不确定了……
　　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发消息呢？
　　欣喜和期待开始逐渐演变为一种莫名的害怕。

　　她完了，她开始患得患失了。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叮了一声。

　　沈听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Z：找到你了。

　　沈听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里轰鸣了几声，随即抬头对上了周祁的眼神。

　　明明应该是看不清的，但是台下那人拿起手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对着她挥了挥手。手机还停留在微信的聊天页面。

　　就算看台上的人没办法看清楚微信的具体内容，但也明白，这白绿的画面是周祁刚和那位不知名的“女孩”发完微信。

　　为什么打引号呢，实在是因为周祁基佬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无数朵烟花在沈听的脑海里绽放，巨大的不真实感环绕在她的周身。她掐着自己的指尖，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毕竟要是不这样，她怕她的嘴角会咧到太阳穴。

　　方柏霓一脸kswl的表情：“呼吸机！I need a 呼吸机！”
　　“你们两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谈了！”

　　“没有。”
　　沈听赶紧灭火，手动闭了方柏霓的麦。

　　“我靠！这你们没谈！你们这和谈了有什么区别！”
　　“救救我，救救我！”

　　宋珂安循着周祁的视线也看到了看台上的沈听，低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在最后一排坐下。

　　沈听看着笔下被洇湿的信纸，原本的字已经糊得看不太清。
　　周祁和宋珂安也拿起纸和笔，说笑间就准备提笔开写。

　　沈听平复下心情，准备继续完成没写完的内容。但还是悄悄抬头，看向台下。
　　最后一百天，他会写什么呢？
　　未来的职业？自己的梦想？还是理想的大学？

　　可华清都拒绝的人，究竟什么样的大学才是他的理想呢？

　　怎么又开始想他，她真是中毒了！
　　沈听给自己的大腿一拳，继续埋头写信。

　　于是她错过了，她低头的一瞬间，刚刚提笔的周祁就抬头看着她，看着低头认真思考未来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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