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尽时

　　座上，一向知晓他那名义上的侄儿有番好颜色，但此刻同样被其少见的如此盛装打扮晃神的庆安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咳道：“爱卿准时到了便好，何以问罪？快免礼落座罢。”

　　江越拜道：“谢陛下。”

　　语罢，在几乎万众瞩目的视线中落座于温兼右侧的空位。按理说江越作为臣子，实则应坐在温兼现在坐的那个位置处，如今却正处于两位王爷之中，在宴饮场其他姑娘瞧来，着实是好大一份皇恩圣宠。

　　一些原本还在打琰王心思的贵女们心头开始犯嘀咕，若是能嫁进江府为正妻，倒是比去琰王府当个妾室来得更实在。

　　就算是抛开江姓的硕硕家世，单单论江越的容貌，有这样一位夫君，都足够在小姐妹们中狠狠扬眉吐气一把了。

　　女子们的心思江越不得而知，毕竟他与宴的真实目的并非寻妻。江越向方才为他推脱的温景点头致意完，顺势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对面显然比众贵女更出彩几分的红衣少女上。

　　隶属玢王一派的承恩侯府二小姐，齐泽兰。

　　呵，怀王还真是端得一门好心思。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原本垂眸的齐泽兰连忙抬眼张望，江越在与之对上视线前便淡淡撤回眼神，耳畔回响起张锐那句意味不明的天意如此，心底默默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虽无论如何都不妨碍他手刃怀王，但那句天意如此，其间重点，究竟是在“天意”，还是在“天”呢？

　　江越自顾自地思索好些时候，余光忽瞥见自他进殿就一言不发沉默注视他良久的温兼嘴皮终于动了动，像是有话要与他说的模样，便姑且放下心中疑虑，静待人主动开腔。

　　但不知为何，不过一句话而已，温兼却仿佛纠结万分，几欲张嘴，却都没能成功说出，最后被盯着江越一脸恍然大悟的戚彦明抢了先。

　　“原来我先前见到的那位咻一下飘过去的红衣就是你啊，江侍郎！”戚彦明越过温兼，惊喜地对江越道。

　　江越光顾着驾马回京，压根没注意到路上掠过了几辆马车，听戚彦明这么一提，翻起点印象，承认道：“匆忙之下，竟不知遇见了小将军。”

　　得到肯定答案，总算证明自己不是眼花的戚彦明瞬间对着说没有的温兼扬眉吐气道：“看看，我就说是吧。”

　　第二次被人夹在中间交谈的温兼：“……”

　　本王比你早知道多了，被人抢了先，温兼心头莫名翻出一股子酸气，心道，你搁哪儿耀什么武扬什么威呢。

　　结果他这么一酸，戚彦明又先他一步，好奇地问江越：“侍郎何事那么着急，骑着马赶回去？”

　　温兼：“……”

　　他觉得戚彦明可能是非常想上校场与他练练真章了。

　　江越入行宫前，在外候着他的江华简洁地和他交代了温兼的一系列盘问与自己编纂的瞎话。听戚彦明如此问，都说仆效主子，他更是面不红心不跳地将那段瞎话续了个结尾，温声道：“家中妹妹为谁可来春分宴争执不休，侧王妃不宜出面，我为长兄，便回去为她们做了个主。”

　　江越说得诚恳，戚彦明当即信以为真，往贵女那方望：“那在座哪位是成功得以来的江府小姐呀，不知我是否有幸结识一番。”

　　江越一笑，丝毫没有骗人的愧疚，“小将军要是想结识，只能等回京再为你引荐了。”

　　戚彦明：“啊？为何？”

　　“因为我罚她们各抄诗书两百篇，好静一静嫉妒争抢之心，皆有错，那春分宴两位便都不必再来了。”江越道。

　　戚彦明遗憾地称赞：“原是如此，江侍郎公正不阿呐。”

　　江越笑：“小将军谬赞。”

　　从头听江越编到尾，本意是想瞧瞧江越到底有多么能编，到最后反倒看戚彦明愈来愈不顺的温兼：“……”

　　奇怪，他听着江越那句嫉妒争抢之心怎么感觉那么微妙，有种指桑骂槐之感。

　　那两人话题总算是告一段落，温兼正欲说话夺过江越的注意力，一旁长久维持和蔼笑意的皇后却掐准时机开口：“既然主角皆已至齐，那皇上，咱们开席吧。”

　　温兼：“……”

　　今日怎么事事都不顺心！

　　庆安帝闻言颔首：“嗯，福寿。”

　　福寿随即听令上前，拂尘一甩，从低眉躬身的小太监手中托盘上拿起圣旨，呼喝道：

　　“五皇子温兼，有请殿前听封。”

　　还没来得及和江越说上话的温兼不得不放弃自己到嘴边的话语，平静地上前，跪地聆听封王圣旨。

　　福寿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鉴于皇五子兼，南风斯玄，俊秀笃学，颖才兼备。事国军，甚功；事父母，甚孝……朕承祖制，兹特封尔为亲王爵，赐封号琰，予册予宝，宜敬宜承……钦此！*”

　　“谢主隆恩。”

　　温兼俯身磕头，在众人看不见的瞬间眉眼疏冷，等再抬起头来接旨时，眸中疏冷却已全然消退，仅余下一派温和。

　　福寿边递过圣旨，边祝贺道：“奴才恭喜琰王殿下。”

　　两旁的众人也随声起身，向温兼道贺：“恭喜琰王殿下，贺喜琰王殿下。”

　　温兼向两方虚虚抱拳：“多谢各位美贺。”

　　他从殿前回至自己的位置上，庆安帝对他赐教道：“王爵一封，今后可要更好的报效家国。”

　　“定不负父皇所期。”温兼装成一片温良。

　　皇后适时举杯起身，笑道：“正值春分好时候，聊把梅枝赠佳人，今日在倚梅园中举宴，一来是贺琰王加爵之喜，二来，更是愿双喜临门，为琰王与江侍郎寻一得心佳人，时时相伴。各位皆是世家中的好女儿，若心中有意，如今可趁宴饮之机，多与琰王相谈。”

　　贵女们皆随皇后举杯，应道：“是。”

　　“琰王，还有江侍郎，”交代完贵女，皇后又转而嘱咐温兼江越，“今日若有合心意的，尽管大方提出，皇上与本宫皆在，自可为你做了主。”

　　心怀各异的两位主角同时举杯，垂首应道：“是。”

　　皇后称心如意，落座轻轻拍了拍手，顿时，丝竹管弦之声骤起，几名候场的粉衣舞女簇拥着一名用绣着鸳鸯纹样的团扇挡住脸的女子随音乐声登场，江越视线引过去，一眼便瞧出是方才悄然提前离场的齐泽兰。

　　他余光关注着温兼，见温兼的视线亦不禁被其吸引，脸色略微沉下几分，不再去看已经移开团扇露出秀丽面容，伴乐曲翩翩起舞的齐泽兰，抬手让江华为自己倒了杯酒。

　　以舞姿引人瞩目，怀王当真是准备得够齐全。

　　那样风华年轻的少女，想必是个男人都会为之心动吧。

　　江越刚苦涩地想要饮下一杯酒，一旁终于度过繁文缛节找到机会的温兼开了金口：“江萦川，你不祝我封王么？”

　　温兼原本是打算问江越回城到底是作何，可当侧目见到那张脸，话一出口，便不自觉变了个样。

　　江越动作微顿，转过去对上温兼灼灼的视线，“不是早便祝过了？”

　　那等精妙的舞姿居然没能吸引住他？

　　“不一样，”温兼却坚持，“我今日方得到圣旨。”

　　江越不知道温兼突然发什么疯，但还是依他，伸过酒杯去：“下官祝贺王爷得封王爵。”

　　温兼盯着江越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夹带任何其他的私心，方与他碰杯道：“多谢。”

　　“王爷不看看侯府小姐跳舞吗？”酒水辛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江越看着人问。

　　“那舞软绵绵的，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早已被多年军营生活打磨掉一部分欣赏力的温兼满不在意道，“我说还不如戚彦楚舞两下剑好看。”

　　戚彦楚。

　　江越第一反应便是挑出了这个名字，等回过神来已然自动与那位和温兼并称的北营女战神匹配上。

　　“原来王爷更喜欢看舞剑，”江越回过脸，敛眸，“只是可惜，京中贵女们或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舞刀弄枪着实少有。”

　　精通琴棋书画，少有舞刀弄枪？温兼挑眉，调笑道：“原来江侍郎也算作贵女。”

　　闻言，江越唇角微弯，心中有了定夺，等齐泽兰尽情一舞结束，抬眸轻声道：“今日王爷大喜，我便送个礼物与王爷。”

　　“嗯？”温兼没想到江越竟有备礼，“什么礼？”

　　只见江越站起身，面向正对齐泽兰舞姿赞不绝口的庆安帝和皇后道：“陛下，娘娘，自古有礼尚往来之礼，齐小姐既展佳秀舞姿与臣等欣赏，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以一套剑法，献回小姐。”

　　温兼倏然望向江越。

　　庆安帝对江越愿意向贵女展示自己表示赞赏，大方道：“准。不过萦川你手中既无剑，又怎么舞剑呢。”

　　江越道：“厅外梅枝正艳，便折梅枝做剑，又合了今日的春意，陛下以为如何？”

　　庆安帝甚悦：“大可。”

　　宴会厅外飞雪纷纷，与梅树红白相衬，江越踏步下殿，一袭朱衣好似可以直接融入其中，他信手折断一枝伸长的枝桠，灰白的枝条上点缀着红梅几朵。他单手执梅，手腕灵动一转，眸光瞬间凌然，好似自己手中的不是梅枝，而是一柄世上最锋锐的宝剑。

　　随即，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江越倏而翩然一转，衣袂随他的动作翻飞起来，扫过道上积雪，宛若一只乍然飞起的红蝶，梅枝于半空划出一道凌厉却优雅的弧线，仿佛与江越融为一体。

　　转瞬，梅枝划地，江越翻身，将梅枝平举，踏阶借力，两步便从外面耀眼的风雪中飞回宴厅内，原本在外悠扬的梅枝突然发生转变，变得剑气凛冽，犹如红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变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

　　他轻盈如燕，手腕随身动，点剑而起，绽放的红衣化作另一朵盛放的梅花，勾得人半点挪不开眼。

　　终了，伴随呼的一瞬破风声，化剑的梅枝直指温兼，停顿下来，江越另一手背在身后，枝条上仅剩的一片梅瓣随风而落，正正好落入温兼鬼使神差伸出的掌心。

　　“敢问王爷，”江越望着温兼直愣愣的眼睛微微一笑，“下官可还舞得好看？”

　　白雪，红梅，乌发，盛颜。

　　怦咚，怦咚。

　　刹那间，温兼只觉得天地万物皆褪去颜色，众人的喝彩欢呼他一概不知，失色的眼前仅剩下那抹红蝶似的色彩，消声的耳畔只余下自己轰然的心跳。

　　这一刻，他实现了春分宴的目的，选中了自己未来的王妃。

　　名为江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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