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秋日是万物萧瑟之时，秋日的东宫，更由于太子的养病而沉寂无比。

　　那一日陛下来东宫探望过后，便以无比强硬的态度禁止了东宫的一切活动，连太子的师傅们也都因此免除了一项工作。

　　没有了议论，以及辅臣、宾客往来的喧嚣，便只剩下内侍、宫婢来来往往，例行维系着日常起居，此外，就是增派的几名医官和药藏郎在耐心地守候着卧病在床的太子。

　　李承乾昏沉着渡过了前两日，发热渐消，只是仍然提不起胃口，只能吃些汤粥糖水之类，日日被灌着药，人愈发地没有精神。

　　又是午后，太子被服侍着坐起来，不远处脚步声响动，那名被推举为‘最擅长哄太子服药’的小宫女，在一众同僚鼓励的目光下，不知第多少次地温柔调着汤汁，熟练地试毒，再奉给太子殿下——

　　“不吃。”

　　李承乾闻了闻那个宛如蟾蜍尸体般的味道，干脆利落地拒绝。

　　小宫女看了看眼前年纪比她弟弟还小的太子殿下，熟练地清清嗓子，唱起一段家乡的小调，然后像街头耍把式卖艺一样把碗奉给太子，请求太子可怜可怜，捧个场。

　　每次走这样一个流程之后，太子才忍着恶心把药强灌下去，被人服侍着忍过最初的反胃，没有翻吐出来，所有人才得松了口气。

　　她们自然想不到，这位每日要人唱曲劝哄才吃药的太子殿下实际的年纪已经三十出头了。

　　相比于小孩子抗拒吃药的恐惧，李承乾更多的是厌倦——厌倦死气沉沉的东宫，厌倦日复一日只顾做药罐子的生活，所以需要一点新鲜的乐趣来为这死气沉沉添上一抹亮色。比如那自由畅快的乡间小调，街头卖艺般的有趣，透露出与庄重深沉的皇室绝然不同的朴素欢悦。

　　直到某日，太子喝药终于不必再要人唱小调了。

　　因为陛下身边的侍女为太子捧来一只装满了蔗蜜方糖的漆盒，漆盒下面，压着一道天子手敕。

　　东宫众人永远忘不了太子殿下展开那圣敕后，面上哭笑不得又珍爱得喜出望外的模样——

　　“皇太子短于自爱，致身虚体患，心血两失，复辛劳兢兢，夙夜祗惧，耶耶实为心痛。汝擅停药，好似顽童，今亲制此糖，哄汝按时服药，勿再废医。并令医官严督太子遵行医嘱，不可胡闹，否则严惩不贷。耶耶，敕。”

　　自此以后，太子非但不需哄劝服药，甚至到了时辰便主动催促起来，服药后心满意足地含着一颗糖躺下，挂着平静愉悦的笑容睡去。

　　医官也自此愈加充任了天子监督太子的耳目。

　　李世民每隔一阵便会亲临东宫探望，更多时候，若是担忧太子，则由宫人近侍充当‘信使’。

　　送来方糖没过几日，陛下的信使又送来了几本书，仍附纸一张——“这些书我读来不错，赠你以解无聊，不需太累。”

　　李承乾展开翻阅，都是较为轻松的内容，或是记古代事，或是谈某地某时风俗传统，或是谈论、辩论、传习录的集合，甚至还有古时机械器具的图案说明……

　　慢慢读了几本，增添了许多新鲜见识，他认为其中有些经验可供借鉴，便铺纸提笔，略梳理几条，百余字，末尾撒娇般询问‘写得对否’，也差‘信使’送至太极宫陛下处。

　　半日之后，回信便到——“想得好，不要劳累，等你身体好些，我们详细谈一谈。”

　　过了又不知几日，医官禀告太子懒进饮食，身量渐薄。

　　翌日，尚食局便为太子家令调来几名擅长各地民间饮食的御厨，随之而来的依然少不了陛下手谕——“医官禀告你不思饮食，身体消瘦，换些新花样给你，尽量多吃一点。可用些开胃食物。”

　　也不知是陛下亲自劝哄的功效，还是民间风味的确新鲜得挑起了病人的几分胃口，太子确实多吃了些。

　　睹物怀旧，李承乾有一日瞧见宫内烹制的蜜酿豆花，忽然想念起前世居于黔州不思饮食时身边人劝膳所发明的咸鲜味鸡豆花，不过问了一圈，没有人擅长岭南口味，便也作罢了。

　　饮食加药物，太子的身体恢复得更快一些，只是依然偶有反复，随着他身体情形的变化，太极宫送来的手谕也愈加频繁起来——

　　“前些时候去看你，你好好的，今天来人说你又咳嗽起来，是不是偷偷吹风，不好好吃药？如实招来，坦白从宽。”

　　“近来使你餐德素、受菩萨戒，觉得还好吗？听闻你主持僧团讲论颇为开心，耶耶也为你开心。”

　　“见你笔迹连贯饱满，有力许多，身体是否好多了？服药期间不许偷偷吃鲜鱼脍。”

　　“不许多心，更不许任性，否则打你手板。”

　　……

　　管教稚子一般的口吻，竟没教李承乾觉得半分抵触，反觉温暖亲密，不禁甜滋滋地落笔回信，每次都是从“我冤枉啊”开头，以“我一定会听话”结尾。

　　不久，方糖吃完，他索性作稚子态度，厚着脸皮传信至太极宫讨要，最终得到了陛下送来的配方，要东宫自行制作。

　　因为害怕像前世一般病中伤损以致足疾，太子不敢在尚未痊愈之际出门活动筋骨，但眼见着身体日日恢复有力，生活却百无聊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较宽大的殿内作些简单游戏。

　　李世民见太子精神起来，似乎有些精力过剩的倾向，便令太子恢复了少许功课——每日东宫的讲授依然不必，只需将魏徵领衔编成的《群书治要》读过，作文章呈交至太极宫批阅。

　　于是天子又开始批阅功课。

　　这段时日以来，太子待天子渐无君臣疏离，往来所书也都言语自在，甚至颇多亲昵，渐渐地，送回东宫的文章上面除了朱红的圈点和批注，还多了一些笔调轻快的点评：

　　依附在句读标记旁边的——“粗心，已为你加注。”

　　圈注出文中谬误的笔迹后面必然跟随着一句——“又圈出这类错误，应打手板，你病未愈，且先记在账上。”

　　遇见喜欢的文章但又嫌精彩部分草草结束时则是——“如此紧要处怎不详细写来？怕写得不好么？纵然不好，也不罚你，再写一点给我。”

　　若是抓住用错的典故，也少不得警告一番——“将来为君也引错成何体统？下不为例。”

　　但仿佛上天捉弄，过了几日太子竟又惯性地错用同一个典故，结果收到了——“可见不罚不长教训，见我批文，你自罚两记手板，以戒下次。”

　　让我自己打？李承乾看了看充当信使的御前近侍，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陛下有没有让你看着我做完什么事再回去复命？”

　　内侍糊涂摇头：“没有啊？陛下只吩咐要亲眼看着殿下收览。”

　　“哦！”李承乾愉快地决定抗旨，“那你去吧，我已看了。”

　　秉持着债多不愁的原则，此类光说不做的吓唬，他一例视为空话，甚至开始在文章中反过来以隐晦笔法揶揄至尊——大不了就是再多几笔账记在名下罢了，他不信陛下真能将那么大的数目都与他清算了，即便清算了，难道还真能为此将储君的手掌打得红肿不堪，使人见笑么？料陛下做不出来……吧？

　　两日后，御批送回了东宫，他展开细看，未见记账之类的话，而是轻松愉快的感叹——“竟敢在文中晦语揶揄君父，小鹰愈发顽皮了，可见身体渐好了，有了精神。”

　　天子如此娇纵，不久，太子便敢于任性起来。几番任性之后，医官告状，引得天子手书警告——

　　“臭小子，竟敢抗拒医嘱。听闻你还贿赂医官不许告知于我，真是气焰嚣张。该如何处置你？”

　　如何处置？大抵又要记账一笔吧？李承乾吃着药藏郎跳脚阻止也没有阻止住的油腻烤羊和寒凉生冷的鲜鱼脍，想道：反正债多不愁。

　　至于当夜药性犯忌以致呕吐腹泻，难受得发誓再也不敢了的悲惨经历，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万幸的是，这只是肠胃敏感而已，喝了一副药剂也就恢复了过来。

　　幸好的是，赏罚分明的陛下没有将他自作自受的恶果归罪于尽全力劝阻的医官。

　　不幸的是，赏罚分明的陛下翌日来东宫探病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屏退宫人，赏了任性的太子结结实实的十记手板。

　　不久后，右仆射李靖的兵书付梓。

　　这兵书既是他自身兵事有成，有意在千古兵法中留一分笔墨，也是天子为内化藩兵及来日统御藩汉两军作战之事，命他作成，好统给各地都督、藩将习之，教习藩兵军阵、战法，便于来日战时大军协同。

　　太子喜好军事，便在病中也要一本来读，天子听闻，将手边已批读过的详本送与东宫。

　　于是李承乾便抽空琢磨书中所载行军事、战法、战阵，偶逢陛下驾临东宫，也缠住请教那些看得不甚明白的地方——

　　李世民原想劝他行军布阵并非储君应习之重点，耐不住太子一口一个‘天策上将’的甜言蜜语，答应下来，命宫人搬来两罐棋子，清理了太子的书案，歪身倚坐，一拳执在立起的膝头，另一手落子布阵为太子演示。

　　木头棋盘面上清脆响动，不一会儿，黑白二色就演成了精彩的对峙。

　　天子一面摆，一面耐心剖解内中关窍，比如军阵何处应为强、何处应为弱，比如如何练就步阵、步射才能不被敌骑冲垮，比如如何练成的骑兵可以一鼓作气冲溃敌阵、迅速分割……经他摆布，本来势强力大的白子竟被少数黑子割而歼之，看得太子不禁入迷。

　　见太子全神贯注了，李世民拈起三子，落成‘一队’：“你知道药师公为何改设三人一小队、九人一中队？”

　　“阿耶批语道是……”李承乾回忆着，“要传令最快、灵活机动。”

　　“不错。如此，最少三人便可重新组阵，互为接应，最少九人就可聚合要紧军种。这意味着即使被敌军冲散，也能最大限度集结反击，而非坐成俎上鱼肉。将用兵作战如此，君用臣治国亦是如此……”

　　天子的手离了棋盘，引得太子也抬头聆听——

　　“你素来喜好军事，从小便如此，这倒和你阿耶年少时相像……”

　　太子听见这样一句话，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谁知陛下立刻严肃了面孔，紧接着道：“守成不比创业。教你兵法，不为要你去披挂上阵戎马征伐，这都是将军们的事。我为的是我大唐储君亦不可不知兵。比起战阵，你更要明白的是如何以国情量战略、如何以战略量用人，明晓何者为良将、何者为能臣，使贤者当名、能者当位。日后要勤于读史听政、虚心纳谏，若得闲暇再去研习兵法更好，只是不可再作兵戈游戏。”

　　“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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