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

　　自宾鸿仗义执言，替贾连福开脱以后，二人便一路搀行，往西面延寿宫而去。因见伤势严重，及到尚衣监门前，宾鸿便停下脚步，手指一拢，吹出声长长短短，尖利鸟鸣。
　　这是飞龙卫联络号令，因宫中人多眼杂，故而以此传信。而贾连福与谢元是穆王府上亲故，至今已有十几年交情，于是也通晓个中含义。想兹事体大，恐怕必须尽快禀告，便忍痛站在原地，等候此间论断。
　　少一时，一名身穿铁灰袍服，腰佩鎏金长剑的飞龙卫快步走近，尔后在宾鸿面前单膝跪下，并沉声喝道：
　　“属下拜见千户。”
　　“立刻往衙门取些金疮药，送延寿宫，快去快回。”
　　宾鸿利落下令，又见那飞龙卫应允施行，于是回过头来，复而搭起贾连福胳膊，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出言宽慰说：
　　“飞龙卫衙门用的是御制金疮，公公敷上，不日即可痊愈。”
　　贾连福闻言，一霎时险些落下泪来，感慨飞龙卫虽名声骇人，却有如此菩萨心肠，实在忠肝义胆，天下难得。他顿了顿，想谢元处境，宫里太监为人，不由惆怅道：
　　“上官如此行事，只怕汪兴隆记恨。”
　　言罢，又神色忧虑，抬眼望向宾鸿。他是宫里奴婢，舍生忘死是份内事。即便今日为汪兴隆当场打死，也死得其所，不必顾惜性命。然飞龙卫是谢元属下，干系朝廷安危，实在不该牵扯其中。
　　宾鸿闻言怔了怔，不料贾连福当此境遇，仍为大局着想，不忘亲故恩德。可见谢元慧眼识人，所托皆赤诚忠良，于是心中动容，因对他说：
　　“既奉督主之令，皆为我等之责。”
　　提起谢元，贾连福愈发心痛。想宫墙之内，应付几个小人刁难尚如履薄冰。那十八铁卫总督身在朝堂，一步一计，埋伏无数，也不知该有多难。他念及此处，又默然垂下眼去，苦笑说：
　　“太傅多思多虑，款曲周至，唯独不念自己。”
　　这话说在宾鸿心坎里，教他点头认同。他在谢元身边，虽不及泠官淳成等人，也有八年光景。亲眼目睹立储之争，穆王骤薨，及至先帝托孤，弘广即位。其间一桩桩一件件，谢元皆身先士卒，人己一视，不为善恶所动，亦不惧世事艰难。
　　他念及此处，于是感慨万千，说：
　　“公公所言极是。好在前日里，督主已将王简召上京来，多少有了照应。”
　　“王简……从前连中三元，苏州王公选？”
　　贾连福被他搀着，一路说话前行，倒觉伤口疼痛减轻些许，闻言便释然一笑，神色怀念说:
　　“他对太傅很好，也是该回来了。”
　　宾鸿听他说话，又想话中含义，似乎知晓谢元与王简旧事。然毕竟上司过往，不好从中打听，于是唯有作罢。二人因此无言走了片刻，过北安门玄武门，便至钦安殿旁西六所附近。
　　窄巷里藏着扇寂寞宫门，门内老榆树新芽初绽，风声簌簌，摇曳树影婆娑。偌大中庭里不见奴婢，亦不闻起坐服侍之语，仿佛金玉荣光皆为宫墙所阻，照不尽茫茫宫禁，人世沧桑。
　　唯有一垂髫稚童，七八岁年纪，手执高粱扫帚，正细细打扫着门前落花。他身穿柳绿长衫，外罩绀蓝色夹棉小褂，布料虽粗，针线工夫却细密有致。
　　宾鸿在宫门前，取了先前吩咐下的金疮膏药，尔后搀起贾连福，推开陈旧破败的延寿宫门。那孩子听门外人声响动，便立刻丢了扫帚，欢欢喜喜的迎出门去。却见贾连福面色如纸，一身袍服冷汗涔涔，旋即变了脸色，关切道：
　　“连福儿，他们打你不曾？”
　　“世子爷，奴婢皮肉贱，不妨事的。”
　　贾连福见穆王世子眼中含泪，立刻撇开宾鸿，又极力站直脊背，故作笑容，说：
　　“乍暖还寒时候，快些回房，留神当风。”
　　宾鸿在一旁观听，心知此间落魄，却也为之瞠目结舌。世事炎凉如此，不避皇亲贵胄，亦无怪方才司礼监中，众人见贾连福受刑而无动于衷。
　　“都是奴才，何苦如此为难？”
　　宾鸿趁穆王世子转身，不由慨然长叹，又搀起贾连福，往南面倒座房去。贾连福闻言，面上笑容愈发苦闷，幽幽然说：
　　“正因都是奴才，故而如此为难。”
　　这话说得没错，奴才们一贯谄上傲下，狗仗人势。如今弘广即位，又兼汪兴隆掌权，延寿宫自首当其冲。从前谢元下令多听多看，也似乎是见微知著，早有预料。
　　“督主果然心细。”
　　宾鸿言罢，伸手推开房门，只见其中陈设简朴，一张矮小方桌垫着三脚，褪色屏风后柳木短榻被褥单薄。贾连福眼见此景，心中愧怍，不由说：
　　“上官见笑，宫中处处要钱，全凭王妃针线贴补用度，实在别无他法。”
　　“宫里掌事竟也不管？”
　　“孤儿寡母，管与不管皆是非口舌。虽有太傅极力帮衬，可如今前朝凶险，到底不能拖累。”
　　贾连福说着，忍不住缓缓摇头，又说：
　　“也请上官劝劝太傅，不要再为奴婢们搏命了。只有他老人家万无一失，底下人才良心得安，才有太平日子。”
　　“天下大计，奋不顾身。”
　　宾鸿暗自感叹，并将贾连福搀上床榻，留下金疮膏药，尔后嘱咐他万一之时，切记同飞龙卫联络，便在千恩万谢里走出门去。
　　庭中老榆树下，一位蓝衫女子长身而立，眉眼清秀，行动间弱柳扶风，向宾鸿道了声万福。宾鸿远远望着她，却一时不敢回话，只得抱剑还礼。
　　穆王妃见状，于是弯腰耳语。世子闻言便一路小跑，站在宾鸿面前，仰头说：
　　“母妃让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宾鸿。”
　　“宾鸿，宾鸿……”
　　世子念叨着，仿佛要将这名字刻在心里，尔后又目光闪烁，以超乎孩童的沉稳坚定说道：
　　“大恩大德，他日一定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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