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说

　　苦荞坐在一片巨大的黄色叶子上，随着它在这红色的流水上漂行。

　　怜渊背着双手现在叶船前端，金色的眸子暗暗闪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帝尊大人，您不去坐着？”苦荞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举起一只手抵在额上，眺望着远处，“我看咱们漂了那么久，也没见到诡境入口往生门，是不是你的那个什么阵法图腾画错了？”

　　怜渊瞥了她一眼说道：“这诡境我又不是第一次来，黄泉上的路程就是那么久，没让你跳进去游，就已经很不错了。”

　　苦荞听着，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叶船——在他们两个刚被传送过来时，诡境请帖的夹缝中掉落出了一片淡黄的叶子，叶子刚刚飘落到水面，就立刻膨胀变成了一艘巨大的叶船。

　　送出请帖之人也是真的用心，甚至连渡过黄泉的工具都为他们准备齐全——不，应该说是为她准备齐全。

　　“你真的能去吗？”苦荞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你也没必要陪我去，而且诡境之内神明禁行，神力越强，遭到的反噬越大，虽然说有这么一张请帖。。。但是。。。”

　　“有人要私会我的下属，我作为老板跟在旁边，怎么了？”怜渊脸上突然染上一层不悦，似乎并不喜欢苦荞刚刚说的话，“而且诡境请帖可以阻隔鬼气侵袭，这是几万年前天宫打了胜仗让诡境用万鬼之魂压下的条约，倘若在这一点上还不守诚信，他们诡境的鬼难道是想魂飞魄散吗？”

　　苦荞噤了声，心中也清楚他刚刚说的是事实。

　　天宫之内鬼怪禁行，诡境之内神明禁行，这是自天宫与诡境形成以来便有的规矩。

　　但诡境之内的鬼喜欢前往凡间侵害神官的信徒，可是他们一旦躲在诡境，那些恨得牙痒的神官也只能拿他们没办法。

　　一直以来两界就有摩擦，终于在几万年前的一场神鬼大战中，天宫以压倒性的胜利战胜了诡境，当时的帝尊便以胜者的身份，强行要求诡境用万鬼之魂压下这么一个条令——

　　天宫之内，鬼怪禁行；诡境之内，神明禁行——然，持诡境请帖的神官，可以进入诡境。

　　为什么会这样设令呢？说起来，当时天宫战胜，俘获了大批鬼魂，只要强迫鬼魂为他们奉上诡境请帖，他们便可以进出诡境不遭反噬，也算是拿了一个护身符。

　　毕竟，诡境之内神官无法通行这件事，是无法从根源上解决的，除了接住外物，别无他法。

　　但是，也是几万年前，当时的帝尊十分痛恨鬼魂，于是就强迫当时的俘虏制造出大量的诡境请帖之后攻袭诡境，将诡境里里外外杀了个彻底，然后又回到天宫，将那几个俘虏魂识捏碎。

　　当时的帝尊自以为自己已经铲除了诡境，自此以后天下太平。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诡境之所以是诡境，并不是它占据了那么一方天地，而是因为大量的鬼魂聚集在那里。

　　换句话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死亡，就还会有魂魄脱离体内，只要有魂魄，那么就会有无法进入轮回的孤魂，孤魂日夜游荡，便会成为鬼魂，鬼魂聚拢到一起，就会形成诡境。

　　所以，那个帝尊非但没有成功铲除诡境，反而还将天宫对付诡境的唯一一张底牌给亲手撕掉了，现在天宫的神官提起来那位帝尊，都会不禁扶额痛苦道：“他真的是历任帝尊当中，见过最傻的一个。”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怜渊眼前仍然只有一片茫茫水面，丝毫没有见到往生门的影子。

　　怜渊：。。。

　　苦荞此刻已经在叶船的另一端睡了好一会儿，只不过因为身上的伤口，是一直趴在那里的，等她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时，船的另一端已经毫无人影了。

　　“帝尊？”她立刻警觉了起来，黄泉之上诸事变幻莫测，她也是第一次来到诡境黄泉，现在所有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是她无法预料到的。

　　她手上聚集临走前怜渊又给她的新神力，慢慢的站了起来，周围除了大片水面，哪里都找不到怜渊的影子。

　　“咕嘟——咕嘟——”她脚边的水面突然开始冒泡，苦荞一听到这声音，瞬间跳到船的另一端，身体微弓，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一片水面。

　　渐渐的，水面之下有一团黑影浮了上来，苦荞屏气凝神，手上的光团越来越大。

　　听闻黄泉水下有着许多想要通过往生门却一直没能找到位置的游魂，往往这些游魂是没有跟着黑白无常渡黄泉的魂魄，他们或许是太过渺小导致连无常都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黄泉之上如果没有黑白无常引路，很容易遇到鬼打墙，如果不是曾经来过这里的怜渊跟了过来，苦荞此次去往诡境，是打算先抓一只无常来为自己引路的。

　　抓无常不需要进诡境，因为无常大多数时候都游荡凡间勾引魂魄，常常不在诡境活动，只要她将自己的神识之中属于凡人魂魄的那一瓣抽离出来，吸引无常前来，再用之前将所有神力脱离出体内幻化成的锁魂囊抓住它，便可以要挟他带领自己进入往生门了。

　　至于那些还在黄泉之上游荡的游魂，他们会潜伏到水底，等待无常带着其他魂魄前往往生门，运气好的话是可以碰到的，运气不好，一旦过了头七还没能进入往生门，那么这些魂魄也只能永久的沉寂在黄泉水底，再也无法进入往生门去轮回了。。。

　　黑影逐渐现形，苦荞眼中红光一闪，手中的光团立刻向前狠狠掷去。

　　“哗啦——”一声，一个身影破水而出，一双苍劲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抓住光团，身上不停的向下滴水，金色的眸子不停闪动，声音少带些嗤笑：“怎么，你要弑君？”

　　是怜渊。

　　原本苦荞睡着的时候，因为怜渊一直站在叶船上，所以即使她是在一片飘荡在黄泉之上的叶子上沉睡，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当她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怜渊不在船上的那一刻，她的心是蓦地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既有紧张，也有担忧，虽然他是天宫帝尊，虽然他曾经来过诡境，但是苦荞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因为他的消失而忐忑——

　　但是，那并不是为自己安危的忐忑。

　　看到对方是怜渊后，苦荞悬吊的心和身体一同放松了下来，她站在原地缓了好久之后，才开口说话：“我以为，是黄泉水底的游魂，所以才还没等他现形就直接攻击了出去，抱歉。”

　　“没事，反正也没伤到我。”怜渊说着，眼中金光一闪，一阵柔和的黄色光芒在他身体四周泛起，不一会儿，他因为下水而湿漉漉的衣服就变干了，好像从来没有沾到过水。

　　他烘干衣服后，朝着苦荞走了两步，然后一把把手中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甩到了他们中间。

　　那东西落地之后还在不停的颤抖，看起来非常惧怕什么东西。

　　苦荞定睛一看，那东西虽然黑成一团，但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来人形。

　　待到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时，她的眼睛忽的睁大，稍微有些惊讶道:"黑无常？”

　　地上的黑东西手中仅仅攥着一个通黑的钩子，苦荞认得这个东西，这是黑白无常勾魂之时用的引魂钩，黑无常用黑钩，白无常用白钩，黑钩引魂，白钩勾魂，黑白双钩结合，才能将魂魄从凡间引向往生门。

　　而现在，怜渊将持有黑钩的黑无常抓了上来。。。

　　苦荞愣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怜渊，幽幽问道：“你难不成也。。。鬼打墙了？所以才抓黑无常为我们引路。”

　　被问之人有些心虚地别过眼睛，轻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苦荞默默叹了一口气。

　　如果按照她之前所想，在凡间便把可以引路的黑无常抓过来，那么至少在通过黄泉的路上，是不会有什么风险的。

　　可是如果是直接从黄泉把黑无常抓上来，那么，必定会在水下有一番激烈的战斗，这势必会引起黄泉水激荡，水下游魂共鸣，就会向发生战斗的地方聚集。

　　如果是游散的游魂还好，可如果是所有游魂聚集在一起。。。

　　这已经足够引起往生门背后诡境中鬼王的注意了。

　　苦荞眼神担忧地走上前，然后从手中幻化出一只金色的锦囊，然后默默念了一个咒语将黑无常收了回去，全程眉头紧锁，没有说一句话。

　　怜渊已经坐到了一边，他看着苦荞不太妙的表情，不禁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帝尊，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现在诡境之中三大鬼王至少有一个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到来了。”苦荞收好锁魂囊，面色不觉有些严肃。

　　她抬眼看向面色平淡的怜渊，继续说道：“我们虽然有诡境请帖，但是这也只能保证我们不受反噬。我们现在已经受到了鬼王的注意，诡境之内必定严加防守，我们要是想找到噬魂阁潜入里面的密窟，必定困难重重。”

　　“你是在担心我冲不破那些防卫？”怜渊的眉头刹时皱了起来，他向来不喜欢别人质疑他。

　　“倒不是这个，”苦荞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你毕竟是以天宫帝尊的神躯进诡境，如果真的在诡境大动干戈地闹起来，你让天宫的那些老神官怎么看你？况且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你的那些信徒，又该怎么办？”

　　说着，她不由得叹口气：“反正我没信徒，老神官们也不会把注意力分给我一个小小的点茶侍仙，所以我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本来不用管这件事，却无端给自己招来那么大的麻烦。。。”

　　她说到这里，眼睛装作不经意的瞟了怜渊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水面，然后幽幽问道：“你是为了什么？”

　　怜渊的眼睛没有移开，而是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用后脑背对着苦荞，没有说话。

　　一阵微风吹过，牵动了两个人的发丝，叶船之上，站立之人看向坐着的人，两人皆许久无言。

　　苦荞就这样站着盯着他，过了许久后，便垂下了眼睛，然后转过身，向叶船前端走去。

　　她的手紧紧攥着锁魂囊，脸上稍稍带着些苦笑。

　　长达一千年的陪伴，那么多次的倾尽全力的付出，明显的偏爱，苦荞就算再无心男女情爱，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是第一眼见到时，尽管他的突然到来对她产生了一些冒犯，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为眼前这个神颤动。

　　虽然那时并不是这种情感，但是久而久之，总会产生一些变化。

　　但是她还明白的一点是，眼前这个神给予自己的所有，都是为了那个他唯一一个承认的对手——尹无说。

　　但——尹无说是她，又不是她。

　　她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来抹除尹无说存在过的痕迹，甚至连性格她都要改变。

　　尹无说爱干净，她就专门去给自己找洒扫的活；尹无说喜爱制药，她在当初侍仙分配时，拒绝了当时药神通的邀请；尹无说心怀众生，想要庇护她的每一个信徒，她就宁愿每天受苦受累洒扫神宫，也不愿意拥有一个信徒。。。

　　她要抹杀尹无说，而怜渊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只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被先尊指认为比他还要适合做帝尊的圣人尹无说。

　　既然如此，两人之间便是有再多的碰撞，再多的情谊，也终究无法跨过那道巨大的鸿沟。

　　或许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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