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太不吉利
日子打马而过,自从华年闯祸,堇瑟便昼夜不停地驻守,一尊该指点江山的大佛,就这么守着这兰台这间小庙,在她眼里,栖岩和华年就是两棵风雨飘摇的小草,稍有差池就能魂归西天。栖岩不免有些不服,虽没承了鸾羽什么琼浆玉液,倒也好歹算是在琼浆玉液里泡了五年的澡,泡也泡出了些本事,却被和华年划分在一个等级里,叫她实在有些怀才不遇。
今日栖岩被堇瑟叫起来的时候,连香喷喷的早膳也未来得及瞅一眼,院子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就不绝于耳,听着像是好几十人的阵仗,堇瑟面色一动,转身便出门了,栖岩心有余悸地把引光剑翻了出来,才慢腾腾从屋子里出来。
又是邺平公主的大驾。只是这回,那些伞盖玉幡统统不见了,身后十尺仪仗反倒带了好些疗伤圣品、补血补气的药材,恭恭敬敬、说一不二似的恭候在门口。杨姒送来的最名贵的东西是一小盒罗丹果——罗丹是郑国神树,数十年开一次花,百年结一次果,果实泡茶,补血润燥,行气活血,安神生津,这东西大概连忧服都没用过。
栖岩想这杨姒会不会笨到在这东西里下毒下药,就吩咐华年泡了一壶茶。前三天栖岩喝着,倒确实补血益气,连睡觉都踏实不少,也算稍微朝’身强力壮’靠了靠。可‘身强力壮’没过几天,竟依旧不抵突如其来的伤寒,栖岩一下子就病倒了。她不禁有些失望,看来这罗丹果,被世人吹上了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她喝了好几天,竟连伤寒都拦不住。
容屿前后遣了好些医侍,虽都以伤寒之症落脚,中药一顿不落,却不知为何,这小小一个伤寒,竟连拖了好几天,一点起色不见,甚至身子日益疲惫,今日栖岩起床,竟无端开始咳嗽了。
容屿得知之后,颇有良心的抛下了手头的事,三番五次探病,叫栖岩一时得意忘形。反觉得这病病得雪中送炭,病得妙不可言,以致于她开始隔三差五偷偷倒药,有事没事开窗吹风。没承想这病凶猛,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没有她这些徒劳无功的小打小闹,也大有一病不起之势。
栖岩一病便是大半个月,人不光瘦了两圈,她还越发嗜睡,睡到最后,反而连容屿的面也见不到几次了。
只是她一直记得忧服说,人死之前灵台清明,所幸现在一直很模糊,没有任何濒死的征兆,叫她还能宽着心。栖岩做了不知道多少个梦,有关于誉恒的,有关于忧服的,有关于鸾羽的,就是没有容屿的。梦中见不到他,梦醒也见不到他,仔细算算,她竟有半个多月没有同他说话了。
香炉不为氛围所动,漫不经心地袅袅生烟,大殿之内仗马寒蝉,容屿冷着脸,侧支着头,坐在堂前,而他脚下,跪了一地医侍。
栖岩的病,几近一个月,日益破败,他刚从兰台回来,床上的人如今病得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他的心情一落千丈,闭上眼睛都觉得是一幅似曾相识的场景,甚至有时他觉得自己困在梦中,如何都走不出来。
容屿闭着眼睛,声音低沉:“这么多人,连什么病都瞧不出来,诸位的脑袋,看来都是照耐砍的样式长的。”
为首的医正浑身一抖,恨不得将头磕到楼下去:“世子恕罪,只是公主这病实在来的蹊跷,如今还望,还望世子多宽恕几日,我等,我等定翻阅古籍……”
“怎么,”容屿睁开眼睛,冷冷一声,“古籍上记载铁脖子神功?”
医正如临大敌,一时萎缩,将喉咙口的声音抖成了戏班:“世子恕罪啊!”
“世子容禀……”忽然从殿尾传来一声怯生的声音,尾端跪着一名医侍,十七八岁的清秀模样,不起眼地就差要和地板融为一体。
容屿抬眼,看清后,吩咐:“说。”
这位小医侍曾陪着师父去兰台探过一次那位贵人的病,远远望去,却像是瞧见了一副没有生息的躯壳,像极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记载着天下奇毒的书上的插图,于是他将那连作者都没标注的书,连夜又读了两遍,心中的怀疑越发笃定。只可惜那书实非正统,被他师父看作无稽之谈,只严令他不许胡闹,他便没有再提过此事。
如今形势之下,但凡多一种说法,师父师叔也能好过半刻,于是他鼓着勇气:“公主冷汗不歇,昏迷不止,气滞而脾虚,虽有伤寒之症,可,可臣以为,不失,不失有中毒之象!”说到最后,小医侍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尾巴的几个字像是赶忙地从嘴里蹦出来,生怕自己有所退缩,在破罐子破摔。
容屿垂着眼睛,听完小医侍一番话,听到最后,陡然想到什么,起身大步而去,留下一屋一边心有余悸,一边松了口气的医侍们,大眼瞪小眼地给佛祖们还着愿。
这日,日光扎眼,栖岩晃晃悠悠清醒过来,屋子里素净的香气缠绕,帘帐重重,躺了好几日的身体富余了力气,她便起身了。初入三伏,窗外荷花正盛,仲夏在即,接天莲叶漫漫,一时水光悠悠。栖岩迈出屋子,寻了一处扎在池塘边的木桩坐下来,捉襟见肘地将刚身上躺地发霉的骨血拿出来晒晒太阳。
外袍大而无当,栖岩又套的松散,便没什么章法地垂到脚边,头发被风送上耳畔,挠着脸颊。池塘边有些鹅卵石,栖岩心不在焉地扔进池子里,惊动匝匝橘红金鱼作鸟兽散。栖岩回神,一边歉意连连,一边发现了一条白锦鲤徘徊在原地,不为所动。栖岩看得入神,悠闲地支着脑袋发起呆来。
她躺了这许多日,本该有许多事等着在她脑袋这边更新进度,可她却觉得脚边陡然生出一方旷野,将她送出是非之外,将星河鹭起送进她的眼中,让她只觉得惠风和畅,时光正当年。
华年寻来的时候,喜忧参半,一张脸生生拧成了饺子馅,叫人看不出来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她手里提着一件加着绒的、不到寒冬腊月不轻易翻出来的大氅,从廊前一路跑来。此时是一年最热的一个月,栖岩坐在木桩上,眼见着她张罗着大氅,就要朝自己身上披的时候,栖岩一把挥开眼前的白日梦,赶忙起身,朝一侧让了让。
栖岩用手在眉骨处拦着光,看着华年因为自己的躲闪而尤为不解的眼睛,冲她摆摆手:“不需要,不需要………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许靠近我。”
就在华年微愣的片刻,不知从哪处石头里生出来的堇瑟,二话不说,耳清目明地从小丫头手里接过那大氅,脚底生风般走来。
一早华年哭着来找她的时候,说姑娘不见了。堇瑟几乎立刻丢下手里的事,满宫找起人来。华年听着医侍的吩咐,说姑娘不能受凉,便随时随刻备着这大氅,结果就看见这马上就要一脚踏进阎王殿的病号,露着脚踝,正坐着风口吹风。
堇瑟近乎粗暴地用大氅裹住了栖岩,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架着她的背,颇为熟练地推着她走,一依旧式道:“姑娘这病,病得不是你自个儿,是整个朝国,是以还请姑娘乖乖闭上嘴,随我回房喝药。”
栖岩一愣,心里浮起几丝疑虑:“我病的这几天,可是出什么事了?”
堇瑟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杨姒回郑国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姑娘一病,不光杨姒不回了,还惊动了杨徽,正在来的路上。”
栖岩推搡大氅的手一顿,堇瑟趁她发愣的片刻,将大氅灌了铅似的安在了她的身上,栖岩浑然不知一般,忽然发起怔来。堇瑟见头号大事得逞,便多废话了一句:“而且,姑娘,你的师叔也来了。”
“忧服?”栖岩心中一惊,又喜又忧,声音消失在越走越快的步伐之中,“他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堇瑟道:“鸾羽有位前辈擅解毒,忧服大人便请了来。”
段忧服操着手,面瘫似的一张脸,淡淡搁在脖子上,身后的确还站着位仙风道骨的前辈。他眼光一扫,看见栖岩迈进门槛的当下,脸色一松,漫不经心的笑像是长了腿一样,又跑回到他脸上。
忧服上前,一手替她掀开大氅,一手行云流水几个动作,将栖岩挪到了床上:“半年不见,你将自己管成了这样?”
寒意后知后觉而来,她摸摸索索将被子盖全:“你怎么来了?”
忧服靠在床边,扫她一眼:“我怕再不来,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呸呸呸,”栖岩赶忙吼了一嗓子,十分迷信道,“太不吉利。”
忧服轻笑一声,连忙请解毒的前辈上前查看。
栖岩乖乖将一只手奉上,前辈的指尖探着栖岩的脉搏,眼睛骨碌转着,神色不明。就在这时,廊外脚步声起,华年连忙开门,容屿映着日色,踏门而入。
没事人一样的栖岩稍稍朝桌子上的年历瞥了一眼——今日究竟是个什么好日子,平时见不到的稀客,竟都不约而同齐聚,她没费一兵一卒,就一路顺风地见到了?
前辈探完脉,将栖岩的手朝被窝里又塞了回去,忧服问道:“如何?”
“死不掉。”前辈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只是万草链都解不开,这毒颇有颜色。”
这时,容屿侧身问道:“还有罗丹果吗?”?
华年连忙答道:“有的,还剩一大半呢——是要用来替姑娘解毒吗?”
栖岩这才回神过来,问道:“罗丹果有问题?”
容屿蓦然想到什么,颇有深意地看了忧服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子。
前辈这时开了口:“各吃各的没毒。但当中有种叫荔枝的,和这罗丹果放在一起,那就是毒里的头几名难查的,症状跟伤风如出一辙。听世子说,前几日宴席,这荔枝赫然在案,想来姑娘吃了不少。”
栖岩:“……”她的确觉得好吃来着。
忧服也看了她一眼:“这毒虽然好,流云寨都不一定能搞到一斤罗丹果,杨姒不一样,她是公主,想要多少有多少,届时你因‘伤风’病死了,誉恒可没第二个女儿跟朝国联姻了……行了,你先休息着,我同人出去交代一下。”
说完,忧服起了身,和前辈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留下其实没怎么听明白的栖岩。
自从收到容屿的信,忧服甚至连件换洗衣裳都没带就带人下了山,一路从西涯山赶到安阳。他这丫头是个多灾多难的命,好像谁喝的酒都能将账记在她名下,谁欠下的债都能偿在她身上,也不知道这丫头上辈子欠了几屁股的债,今生奔波来奔波去,都在帮别人数钱。
解毒的师傅随堇瑟去开了药方,段忧服想了想,一人朝空无一人的长廊走去。
朝宫气派又清雅,一条走廊疏朗又宽阔,日色映着浮窗,落在冷肃的地砖上,泛起青色。他足下有数,将一小段路,抻了一炷香。目的地在望,他神色明亮起来。
容屿闻声抬头,见段忧服不知何时斜靠在门框边,气定神闲地等着他。容屿放下手中告文:“师叔有事?”
“你打算怎么办?”
容屿不答反问:“杨徽的车如今已在安阳城外了,师叔可要多住几日?”
忧服神色一冷:“你和郑国,就是将天下闹得翻了过来,我也不管,可栖岩,若你管不好,我就带她走。”
容屿放下手里的告文,望着手边的砚台,良久,伴着清脆一声,容屿手中的紫毫落回笔架上:“那,便劳烦师叔了。”
忧服微微皱眉,深深看了容屿一眼:“容访落,你当真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既请师叔下山,” 黄昏在即,他身后霞光万道,将他身形勾得萧索,“自然明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