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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卓晴顺势留下来一起用晚膳,而此时九洲清晏里头,安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皇帝没发火,只是不说话,以王秉忠对他多年的了解,他此刻心情一定不大好,于是也紧紧闭上嘴当透明人。
“下去罢。”听完面前小太监的回话,皇帝只冷冷吐出三个字,然后面如寒冰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皇帝端起面前已经冷掉的茶不觉饮下一口,才道,“朕叫她稳妥些,她倒好,为了救人,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王秉忠在心里骂了令月一千遍糊涂,可面上仍道,“身孕这事,迟早也藏不住,即便早些公开,如今太后指着宜贵人这胎,必会护佑的,您又愿意她产子,想来……没人敢动手。”
“朕不是恼她不跟朕商量擅自做主,而是,她是为了救下肃嫔才去冒这个险。太后又不是没有分寸,跪上一个时辰顶多中暑,歇息几日就好,又不至于丢了性命,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的?”皇帝咬了咬牙,“一个二个都是如此,妇人之仁!贤妃,你给朕带的好头!王秉忠!”
“在。”王秉忠立即接过话茬,生怕也被迁怒。
皇帝丢下手中的茶盏盖子,“明晚朕去坦坦荡荡用膳,叫她准备接驾。”
令月心中本就忐忑,此事没跟皇帝商量,所以见到皇帝黑沉的脸色时也倒是很有心理准备,蹲身请安,礼节一丝儿不错。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乖觉。”说罢顿了顿,念及令月有了身子才道,“起来吧。”
令月缓缓起身,试探着问,“万岁爷可是气臣妾擅作主张?”
皇帝不理她,令月拿眼睛瞟王秉忠,偏他跟个死人一样低着头,令月只得硬着头皮道,“事急从权,万岁爷若要罚臣妾,臣妾心甘情愿。”
皇帝扫了令月一眼,“听你这意思,觉得自己没错了?”
“臣妾不敢。”令月低声答道。
皇帝转过身来坐着,看向令月,“你若不去救肃嫔,她可会丢了性命?”
令月摇了摇头,然而又道,“可……肃嫔心直口快,若说错话惹太后生气,只怕后果更严重。肃嫔虽单纯,却不呆笨,并非全然不知宫中诸人的轻视态度,若太后再重罚于她,您要她如何抬起头做人?”
“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皇帝一拍桌子,吓得令月心中一颤,“你别忘了你为什么入宫,又要做什么。你是朕的刀剑,除了朕,你对谁都不该心慈手软。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出来,难道这种道理,还需朕来教你吗?”
令月忍了又忍,终究开口,“您说的对,然而臣妾从小到大,虽心狠手辣,对付的也是处心积虑要害臣妾和弟弟的人。臣妾一身的谨慎,也不过用于自保,未曾主动害人。难道对如肃嫔一般毫无威胁的良善之人,也要如此警惕,甚至时刻准备着捅刀子么?”
“笑话!后宫里哪来的良善?!”皇帝不觉提高了声音,王秉忠见状忙使眼色让周围人退开去,“你今日与肃嫔姐妹相称,若有朝一日,朕让你对肃嫔出手,你出还是不出?!”
令月皱着眉,有些苍白地辩道,“肃嫔不在您的算计之内……”
“但凡是后宫之人,没有谁不在朕的算计之内,你最好记清楚了。朕是待你宽容,但你若分不清是非,认不清主子,朕捏死你可比马佳氏容易太多。”皇帝逐渐收回眼中的精光,拍了拍令月的手背,“你记着,朕让你与后宫嫔妃保持距离,是为了你好。”
皇帝离去之后,令月瘫坐了很久,碧落怎么劝也开心不起来。沉香在一旁静静站着,并不说话,令月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沉香,姑爸爸可曾后悔过入宫?”
沉香垂着头,“太嫔是老大人送进宫的,没得选自然也就没得后悔。”
“是啊,没得选……”令月自嘲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沉香,你为什么进宫?”
沉香这才有了些神色,似是用力在寻找一些尘封很久的记忆,可最后也不过短短一句话,“回小主,奴才家里穷,要给弟弟娶媳妇……”
“那你后悔过吗?”
沉香这次倒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奴才不后悔。若不进宫,只怕也会被送到富贵人家里头为奴为妾,奴才能被太嫔选中近身伺候,如今还能做小主的掌事宫女,已经是天大的荣幸。”
令月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日子就这样静静过着,皇帝似是很看重敏嫔和令月的身子,两边都常去看望,侍寝上倒是心思淡了些,没怎么翻牌子。且宫里如今都紧张着,皇帝年近三十膝下无子,先前庆妃好容易有了却母子俱亡,晦气得很。这回两个都怀了,总有一个得是阿哥罢?
况且,庆妃张狂,四处得罪人,可敏嫔和令月对外一向温和守礼,敏嫔自有孕之后对贤妃和惠妃还是恪守礼节规矩,一丝儿错没出过,即便惠贤二妃都免了她和令月行礼的规矩。实际上这时候张狂些谁也不会计较,可敏嫔就是耐得住性子,这一点倒是让令月刮目相看。
令月日子过得舒心,卓晴却郁闷极了,跑到令月这里来抱怨,“……我去邀了她俩好几次,不是说病了就是说乏了,总之不肯跟我玩儿……令月,她们是不是生我的气啊?可罚她们的是太后也不是我啊……”
令月瞪她一眼,“人家被你带着玩儿,却比你罚得重,自然不肯再同你亲近的。你若收敛些,守着规矩,自然便无事了。”
说归说,令月倒也不觉得昕贵人和芳常在完全无辜。有些事情,卓晴做得,她们就是做不得的。卓晴敢在宫里肆意玩闹是皇帝有意纵容,她们若还跟着胡闹,就是认不清身份,自己不懂事了。
卓晴大抵是也很难过,后头没再去找她们,也很少出去逛园子,似是还在为那次的事情愧疚。令月见她这样也不忍得很,却也知道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只能静静陪着她。
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却就是不落雨,园子里头湿热整日,幸好因为自己有孕内务府不敢怠慢,整日有冰轮摇着。卓晴自然待不住,好容易心情舒畅了些,在令月这儿扎了一下午的风筝,什么式样的都有,说要等这场雨过后出去放。
黄昏时分,因为皇帝提前吩咐了要来陪着令月用膳,卓晴才高兴地抱着满怀的风筝回去,不过刚出去没几步,令月就听见雷声响动,紧接着下起雨来,于是急忙唤碧落来,“……你跟若柳带两把伞出去,卓晴刚走,此刻定是淋了雨在找避雨处,你送她回去。你们自己也小心,别淋着了,要生病的。”
“哎!”碧落干脆地答应了,带着若柳赶紧出去。
看着二人冒着雨出去,沉香端着碗冒着热气儿的红枣燕窝进来,搁在令月跟前儿,“万岁爷赏的好东西,小主趁热吃。”
“嗯……”令月轻轻搅动小银勺,一口香甜丝滑,整颗心都舒展开来,“希望她们尽快找到卓晴和冰溜子才好。卓晴的风筝沾了雨水,她一定心疼坏了。”
沉香含笑道,“肃嫔娘娘是最宽心的,风筝坏了再扎便是,想来不会生气。”
“也是,她一天到晚闲不住,重新扎就是了。你刚瞧见了,她扎那喜鹊风筝,倒真可爱。回头若是再扎,叫她多扎一个给我留着。”
若栀在外头叩门,说是御膳房来人,沉香躬身退下,引御膳房的人送晚膳进来。令月隔着帘子瞧见宫人们都淋了雨,便唤沉香赏了领头的女官,让回去熬一锅姜汤给送饭菜的宫人。待人散了,沉香才又挑帘子进来,“……小主放心,今儿有些冷,怕饭菜凉,奴才都命人盖了盖子,等万岁爷进门再开。”
令月点点头,“还是你周全细致。”
说罢有些无聊,随手拿起手边一本话本子看起来,不禁看得入迷。看了小一半才回过神,抬起头来问沉香,“怎么回事?皇上也没来,碧落也若柳也没回来。你打发人去瞧瞧,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是。”沉香点点头正准备转头出去,就隔着窗纱瞧见廊下的碧落,“正巧呢,碧落回来了。”
沉香怕碧落身上寒气过给令月,先出去迎她,见她鞋中进水湿透了,让她先去换了鞋袜再过来。令月看见碧落的时候,她面上的表情颇为奇怪,令月忍不住问,“怎么了?可找到卓晴了?”
碧落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把头低下去,像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似的,“奴才跟若柳找到肃嫔娘娘了……但是……”碧落又抬头看了看令月,声音低了些,鼓足勇气接着说道,“当时肃嫔娘娘正在雨里跑,奴才正准备追上去,正巧见万岁爷的辇轿过来撞上了肃嫔娘娘……奴才想起上回太后罚肃嫔娘娘的事,怕这回又有什么事,便先躲在后头远远瞧着……”
“做得好,瞧见什么了?”令月搅动汤羹的手逐渐慢了下来。
碧落接口道,“万岁爷叫王总管拿了雨具给冰溜子,又好像对肃嫔娘娘的风筝感兴趣,挑出几个来瞧了,说了许久的话,然后万岁爷就传辇来赏肃嫔娘娘,一道去了碧桐书院……然后,然后……奴才准备回来的时候,看到佟安公公领着司寝局几位嬷嬷也去了……”
殿中一时寂静,令月似是心跳漏了一拍,想起上回皇帝的警告,心里复杂得很,又是焦躁又有些愤怒,还有些担忧。思绪转了半日,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扬手挥了那碗燕窝羹,晶莹剔透的玉碗碎成几块,只有那小银勺子落到地上还发出些轻微的颤响。
沉香和碧落轻轻收拾着,不敢多说,正在此时,门外若栀道,“小主,万岁爷身边儿的传福公公来了。”
一听福字辈的便是王秉忠手下的徒弟,令月勉强平复了心神道,“进来吧。”
传福堆着笑进来,似是瞧不见地上的碎渣子,恭敬打了个千儿方道,“禀宜贵人,万岁爷今儿有要事,不能来陪小主用膳了,还请小主恕罪。不过,万岁爷叫奴才给您送个赏赐做赔罪,盼您好生养胎呢。”传福吩咐身后宫女进来,打开一个紫檀木盒,里头是一支并蒂海棠花宝石簪子,那连枝的海棠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令月内心怒火达到顶点,可唇边依然笑容浅浅,“我很喜欢,改日自当去给万岁爷谢恩。辛苦公公跑一趟。沉香,你打伞亲自送公公出去。”
沉香一个眼神,叫若栀把装碎玉的托盘接过手去,然后跟着传福出去。
殿中只留下令月和碧落二人,碧落这才试探着道,“小主……为何如此不高兴?肃嫔娘娘也是正经嫔妃,侍寝本也是早晚的事……”
“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令月面上没什么表情。从前皇帝说不打算宠幸卓晴,以免关系出了问题影响布局,加上前些日子的警告……皇帝这是有意要把自己和卓晴的关系搞复杂。令月不生气卓晴侍寝,甚至得宠,她只是不想皇帝利用卓晴来逼迫自己来认清所谓的后宫现实。
另一方面,令月似乎也有点生自己的气。自己沉浸在这段友情中,太害怕动摇改变,也害怕这段关系的脆弱,担心自己会变,担心卓晴会变……好像是自己对这份友情信心不足,颇有些因为无能而带来的狂躁,继而恼羞成怒。
那支簪子显眼极了,御赐之物,不能砸了,令月咬着牙,“碧落,收起来,别叫我瞧见。”
皇帝此人颇有手段,短短两句警告并不能叫令月听话,于是干脆实实在在给她以痛击,似乎要证明,后宫的姐妹之情,轻易就能被宠爱冲散。
只怕后头卓晴要得宠了。
这些令月统统不在乎,只是卓晴是那样纯良的人,若是被一时的宠爱迷了眼,对皇帝生了不该生的情意,只怕会痛苦许久……令月脱身于黑暗,心本就寒冷,入宫也早与皇帝有了照应,从未妄想过什么帝王的宠爱和情意。
可卓晴不一样,她是一团火,一团盛夏夜晚能照亮所有人面庞的炽热的火,她捂热了令月的心。但那是皇帝,那是一块万年寒冰,不仅捂不热,还会让自己的火焰消失。令月不希望卓晴有一日也会被情爱折磨得失去眼中的光芒。
令月以为,卓晴是太后皇帝都不重视的人,不会成为皇帝主要的算计,可没想到,皇帝算计卓晴来逼迫自己。令月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不跟她做朋友,是不是她就能逃过这场算计?
令月的气延续了一晚上,她沉默不语地在床上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谁也不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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