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沧岚[水仙]

　　入秋以来，北都多是阴雨，鲜少有这样阳光明媚的早晨。虽说吸进口鼻中的空气是沁入肺腑的冰凉，但看到光辉灿烂的晨阳，整个人都会感到多了几分朝气。

　　天高气爽的日子本该让人的心情同剔透纯净的阳光一样明朗，但北华宫中议事的书房内却好像笼着一层阴云。

　　身着玄袪黄袍，头戴冕旒的男子坐在诸位上，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安静，“牧青他们有消息了吗？”

　　坐在他下首的天青道袍男子沉声道：“皇不必忧心。前日牧青便传信说他们已取得一柄神枪，其力非凡，乃是神器！他们还在途中遇到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山野俗民，将和他们一起回北都。他们抵达北都之时，便是我人族翻身之日！”他神情还算得上恭敬，但那一双眼中的狂热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待人族大败妖族，他又携一众徒属立下汗马功劳，届时，不论在各门各派还是在百姓朝堂，他皆是功成名就，便如同他的道名一般——平步青云。这位便是韩牧青等人的师父，青云真人，而坐在他上首的那人自然便是人皇轩辕。

　　“那便好，那便好……”轩辕连道了两声好，“今日怕是到不了了吧……”忽然，他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明明依然挺直腰背坐着，却莫名有种憔悴神伤的感觉，“那妖龙不知作何，昨夜传信说他要娶妻，让吾备好他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新娘。他已让妖军开拔，行军至北都二十里处安营，已是围住了大半个北都。如此境地，”轩辕自嘲一笑，“违了他的意，他便即刻让众妖群起而攻。我这个人皇，如何能不答应，如何能不接受让饱受摧残的子民得到这短暂的安宁！”

　　“那皇可有人选？”青云真人眼中的狂热淡了几分，连带语气都淡了许多。轩辕似乎是没有察觉他话中的不在意一样，目光变得复杂，隐隐透着痛色。

　　良久，轩辕略带嘶哑的声音响在这只有他二人的房间里，“吾怎能让他人的儿女前去送死！雀南同她长姐一样，都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他的一儿二女，都是极阳或极阴的生辰，兴许这便是天意。

　　“雀南还小，便让儿臣来为父皇分忧吧！”

　　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房门突然被一双玉手推开。轩辕看着门外浅笑的轩辕霁霄，一时说不出话来。反而是青云真人惊呼出声：“霁霄公主！”

　　自狐族提亲以后，轩辕霁霄便再未在人前出现，不少人猜测这位公主是不愿下嫁狐族而逃婚了，但所有的议论都被人皇轩辕以强硬的手段压下来了。青云真人许久未在宫中感觉到轩辕霁霄的气息，更是对此深信不疑。如今轩辕霁霄突然出现，倒是让他摸不着头脑，“您没走？”

　　“我为什么要走？又能走去哪里？”轩辕霁霄走进屋中，斜睨了青云真人一眼。她双耳上挂着的白毛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

　　青云真人一时无言以对，只面色不虞地看着轩辕霁霄。

　　许久没有见到自己宠爱的女儿，轩辕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颤抖，但他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威严。

　　轩辕霁霄走到父亲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儿臣替父皇分忧，不会有危险的。”

　　不知这几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轩辕只觉自己这个原本懂事却不失活泼的女儿变得更加稳重，虽温婉亲人却总觉得她是在难过着。父女连心，他深知轩辕霁霄变了，变得比从前更能担起她口中的鸿鹄之志了。

　　“好，”轩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其中已无犹豫和痛苦，只有身为帝皇该有的沉稳和精悍，“今夜戌时三刻，将有一夔牛婚车在南城门外等候，那是来接你的。”昨夜伥虎放在他桌案上的信中写明了时间和地点。

　　“那妖龙如今是重伤之姿，此番要极阴命格的女子想来是用来疗伤。此番我去，便是要趁此机会刺杀他！”轩辕霁霄见父皇答应，脸上的笑容变得过分灿烂，连双眼都微微眯起，“妖龙一死，妖军便群龙无首，必回乱作一团。这便是我人族的机会！父皇不如派兵与儿臣里应外合，击溃妖军！”

　　原本轩辕便猜到周灼是要拿所谓新娘来修炼，却不想他竟是重伤。但轩辕霁霄的话太过肯定，他不由得问道：“妖龙重伤，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轩辕霁霄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险些掩不住自己眸中的寒意，“儿臣不会将此事当做儿戏！”

　　轩辕心中一喜，看向青云真人却不知他脸色沉沉地在思考着什么。他自然是对青云真人所求名利心知肚明，却也不拆穿他此时怕功劳都被轩辕霁霄抢去的想法，沉声道：“青云，你传信给诸仙门，让他们随时做好准备。”语气不容置喙。

　　“我这就去。若是牧青他们来得及，想必也是我方一大助力。”大战在即，青云真人也停下了心中的如意算盘，颔首答应后便告辞离去。

　　书房的门重新被关上，其中仅余轩辕父女二人。房间内再无外人时，轩辕霁霄立刻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终究是红了眼眶。

　　“女儿不孝，请父皇责罚！”

　　她动作迅速，轩辕反应不及，等他连忙去扶时，轩辕霁霄的额头已经是红肿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轩辕重新握住轩辕霁霄的手，拉她起来坐下，“你这些日子在外都还好吗？你看，都瘦了——”无外人时，他们便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女。轩辕见得外貌无甚变化，但浑身气质大变的女儿，心中酸涩不已。

　　“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轩辕霁霄的声音陡然哑了一瞬，“都很好。我们去找母后，儿臣将这些日子的事一起告诉你们！”

　　轩辕皇后自轩辕霁霄离去后便时不时有些郁郁寡欢，如今见到自己的女儿完好地回来了，一时间声泪俱下，抱着轩辕霁霄哭了半晌。

　　“回来就好！霄霄回来就好！我的霄霄受苦了……”轩辕皇后抹掉轩辕霁霄脸上的泪珠，她和人皇都默契地没有问轩辕霁霄此行是否目的已达成，只怕她空走一趟，如今提起又是难过。只是婚期将至，要拖也是拖不久了。

　　但轩辕霁霄却是很快便平复了心情，说起自己一路上的遭遇。

　　听到她与云北欢之事时，轩辕皇后不禁又落下泪来，心中复杂非常，连叹造化弄人。轩辕霁霄在狐族中备受关照，被告知了许多狐族中事，甚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姑奶奶。那位姑奶奶将云北欢留下的狐尾制成一对耳坠，说是法器，足以护她终生。又说青丘没有守节之说，轩辕霁霄可随时嫁人，她腹中孩儿，狐族也不会讨要，但念及云北欢的父母兄弟，最终她还是答应在生产之时和每年都春天都带着孩子去青丘小住。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很好的妖。”轩辕霁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目光变得柔和，“父皇，母后，不是所有的妖都作恶多端，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良善之辈一样。”

　　“所以——”突然，轩辕霁霄话音一转，寒声道：“我想要为他报仇！”

　　人皇轩辕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性，执着到固执，不论是要生下孩子，还是要报仇，她早就做好了决定。他只能以父亲的身份问她：“你执意要带着孩子冒这个险吗？”

　　轩辕霁霄愣了愣，原本被仇恨和愤怒填满的双眼顿时清明，“父皇，儿臣是替你分忧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她若有危险，云尾自会化作非神不破的云雾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姑奶奶曾言唯有真神降临才能罔顾云尾中的愿力。

　　在轩辕皇后的泣不成声里，人皇轩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露出一抹凄惨的笑意，他也只能痛苦地闭了闭眼，暗自在心中祈求儿孙平安。

　　心疼只在轩辕脸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他就重新变回了那个不怒自威的人皇，“你去准备吧，吾这便前去召集各部整军。待你刺杀得手之时便放出信号，吾自当鸣鼓而攻！”

　　“儿臣得令！”轩辕霁霄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随后对轩辕皇后道：“还请母后派人将鸑鷟嫁衣送到儿臣宫中。”那鸑鷟嫁衣乃是自轩辕霁霄初生那日便开始为她缝制，直至她今年刚及桃李，恰好在她二十岁生辰那日完工。嫁衣是独一份的以艳丽的绯红为底，袖口裙摆上缀满了水晶、明珠，一只紫黑色的鸑鷟双翅覆肩，凤身占满了整个后背，凤尾一直延伸，连后方都裙摆都被制成了凤尾的形状——是集从各地来北都的绣娘绣工的大成之作。

　　又安抚了轩辕皇后几句后，轩辕霁霄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向来不喜欢有人服侍，也嫌地方太大了打理起来会麻烦，便向轩辕皇后讨要了一处不大的宫苑常住，平日里均为独居，只定时让人来清扫一番。她离开北都后，轩辕皇后也依旧着人打扫着。

　　一打开宫门，轩辕霁霄愣了一下，随后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再讲宫门打开至仅容一人通过，闪身进去后又迅速将门关上。鼻尖似乎萦着不真切的酒香，但细闻时却又没有。

　　院中背对着宫门的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含笑看向轩辕霁霄。正午的阳光灿烂而温暖，将银白的发丝染成淡淡的金色，但他却仿佛一块凉玉无法被温暖，他腰间的银色小亭闪着冷光。笑得亲善却孤独得让人不敢靠近。

　　“月，道长，您，您为何在此？”轩辕霁霄关上门后便在原地对沧岚月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随后才走到沧岚月身边恭敬问道，“您有何吩咐？”送到她狐族，将她交给姑奶奶后，戚梓鸾便离开了。姑奶奶亲善温婉让她信任，她便也将路上见闻尽数道出，说到月半道长时，姑奶奶的态度有些耐人寻味，似是恭敬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往后就该称月神为沧岚月罢，你遇见他也是命啊！”如此，轩辕霁霄便猜测“月半道长”怕不只是道长……

　　见轩辕霁霄行此大礼，沧岚月便知道她已是多少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如今对此不甚在意，只赞赏轩辕霁霄的这份聪慧机敏。

　　“此行便由我代你去。”

　　沧岚月含笑的声音落到轩辕霁霄耳中，她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不敢妄自揣测真神之意也不敢违抗，轩辕霁霄按住自己心中的震惊和疑惑，恭敬回答道：“是。那嫁衣……”轩辕霁霄想问那嫁衣沧岚月要不要穿，但看着他的男子身，她还是有些问不出口。但她觉得那一定是极美的，月染红尘，明珠淬华，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不必忧心，只是要劳烦你为我梳妆了。”沧岚月非但不排斥，反而觉得穿嫁衣一事十分有趣，也提前和戚梓鸾说过梳妆一事，他结束附身时也自会将那一身装扮带离。

　　“是……”

　　——实际上正如轩辕霁霄所想，当沧岚月身着鸑鷟嫁衣从屏后走来时，她便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了。

　　谁道凉月无颜色，未到朱紫披身时。

　　“可有不妥？”见轩辕霁霄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沧岚月问到。

　　“并，并无。”轩辕霁霄回过神来，带着快了许多的心跳拿起梳子走到坐在镜前的沧岚月身后。

　　那一头银丝顺滑无比，废了轩辕霁霄好大的力气再加上沧岚月的法术才将那套龙凤金钗戴在沧岚月头上。

　　桃花敷面点绛唇，胭脂描眼如见春。所谓花容月貌，清丽妩媚便是这番模样。轩辕霁霄一时间竟分不清坐在自己身前的是否真的是一位待嫁的绝色佳人。

　　但太过美艳也怕节外生枝，轩辕霁霄思虑片刻，终究还是对着那对镜自赏的美人试探着问道：“您是否有法术能让其他人眼中的您……平凡些？”

　　沧岚月猜到轩辕霁霄的顾忌，但他此时正玩在兴头上，也不愿费太多力气在遮掩自己的样貌2上，思忖了下道：“可有大一些的绯色帕子？”

　　“有的！”轩辕霁霄突然灵光一现，眼中蓦然有些欣喜，“我这就差人去做得好看些！”她已经能想象到那副画面了——大红的盖头遮住了新娘的面容，微微勾起朱唇在轻纱下若隐若现，引人想要探究。

　　“来得及吗？”沧岚月笑意盈盈问到，同样很是期待。

　　“傍晚便可制成。”

　　沧岚月颔首道：“入夜后我再来寻你。”说完，他便消失在了轩辕霁霄眼前。

　　房间里突然只剩下轩辕霁霄一人，她定定地看着沧岚月消失的地方，许久没有动作。直到院门再被敲响，侍女的声音远远从院外传来，有些不真切却也将轩辕霁霄唤回了神。

　　“公主，该用午膳了，可要奴婢给您送来？”

　　院门突然被打开，吓了岁儿一跳，她见霁霄公主开门后笑着说道：“好，往常的那几样便好。对了，你去万绣阁一趟，让秀红姑姑用鸑鷟嫁衣的料子和珊瑚赫的丹罗纱绣一张能盖住头、遮人面容的帕子。不必绣得多复杂，简单大方便好，晚膳前送到这里。”

　　“诺！”

　　“再替我去向母后说一声，今日我要去陪她用晚膳。”轩辕霁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诺！公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有了，你去吧。”

　　“奴婢告退。”

　　轩辕霁霄立在院门看着岁儿的背影渐行渐远，关门走到檐下后，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一样一下子跌坐在栏杆后的长凳上，“云七，我不能亲手替你报仇了……但……那位亲自出手应当也算得上是殊荣了吧……你说若是那时我恳求他亲自带我们去鸿蒙神山……若是那时他便言明身份……”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了？轩辕霁霄觉得自己似乎该有些仇恨，不是对周灼，但没有人能揣测和干涉神明的旨意和决定。她也很清楚，逼迫云七走上绝路的是周灼，不问尘世的神给了她机会已经是恻隐和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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