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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暖炉
文德十六年正月底,天气尚寒冷。一场回春的大雪,从凌晨开始,就纷纷扬扬的下着,直到天明才停。
东山森林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色。路边的松树积雪厚重,枝条不堪重负,终于被压弯,刷的滚落了一胚雪,枝条抖擞着弹起,又窸窸窣窣抖落了一些细细碎碎的雪。
一辆华丽的马车经过,黄花梨木的车盖和车橼上都散落着点点碎碎的雪花。车帘和窗帘俱是以金线刺绣封边的棕色锦缎,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而起伏晃动。
车辙驶过,在雪地上压出两条宽边的痕迹。
马车里是户部尚书次女高春妍,她穿着件鹅黄小袄和棕色的长裙,裹着白毛的狐裘,左手拿着暖炉,右手撩起窗帘,正看着车窗外沿途的雪景。
风吹进来,旁边的粉装侍女知音冻得一哆嗦,问:“这大雪天的,姑娘为何这么早出门来这山上,怪冷的。咱等雪化了天晴了再来不好么?”
高春妍还看着外面,说:“这可能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就是要趁着雪刚停上山,才好看雪景。等雪都化了,上来还有个什么意思?”
知音不懂,觉得这年年冬天下雪的,有什么好看的?山上的雪与山下的雪有什么不同么?姑娘真是附庸风雅不怕冷。
等到了海宴寺阶前,马车夫停下马车,说:“姑娘,到了。”
高春妍带着侍女下了车,拾阶而上,到了院门口,看着两边的石狮子头上身上也落满了雪,怪可爱的,她看着笑了起来。
知音也看着狮子,说:“寺庙和尚也太懒了,阶前的雪也不知道扫一扫。这石头上的雪也不知道擦一擦。拿着香火钱都不做事的么?”
她说着,伸出手自己要去擦一擦。高春妍赶紧制止她,说:“就是要这样才有下雪的景致,都扫干净了还看什么?”
知音只得缩回手,跟着她转身入了院子。
一个小沙弥看这大雪天还有客人来,想来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便开心的迎了上去,说:“施主,今日是来上香么?这么大雪天还来上香,如此虔诚,佛祖一定会感动的。”
哪知那小姐说:“我不是来上香的。我就是看雪,来山上逛逛。”
小沙弥傻眼,不知道该说什么:“这……”
高春妍打发他说:“你自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就随处逛逛。”
小沙弥只能说:“好吧。那施主自便。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叫小僧。”
高春妍说了句“知道了”,就沿着大理石雕栏回廊往侧殿方向去了。
知音跟在后面问:“姑娘来寺庙不上香,是要去哪里呢?”
高春妍边走,边看着寺庙的雪景,说:“咱先到处转转。然后再挑选一处好看的场景坐下来,让小沙弥送点茶水过来。我们喝喝茶,看看雪,想来是不错的。”
知音只得搓搓手说:“行吧。只要姑娘不怕冷。我都跟着姑娘。咱早点看完好早点回去。”
高春妍听了白了她一眼,真是个不懂风雅的。她又转身自顾自的沿着大理石回廊走着。雕花的栏杆上积着厚厚的雪。大理石砖的地面也覆盖着一层白雪。她俩走过,留下两串小巧的脚印。
时间尚早,天又太冷,鸟雀都还缩在窝里没出来。东山森林安安静静地。
寺庙的乌瓦盖着白雪,回廊的柱子外侧也都覆着一层雪,院子里枯干的棕灰色矮灌木也高高低低的,各个头顶一头白色。只有院子角落里的松树,还绿意盎然。
高春妍一路走到后院,远远看见白墙乌瓦的院子上面,露出高高的巨大的榕树,隐隐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她好奇的走到院门口看了一眼,就见到一个书生的侧背影。他穿着浅棕色的交领宽袖长衫,系着深棕色的麻布腰带和同色的发带。
这么冷的天,穿得如此单薄,还在雪地里读书。想来是贫寒的学子,手都冻红了,怪可怜的。
知音跟过来,也在院门口张望着,问姑娘:“这里有什么好景致么?”
晏良听见声音转身,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鹅黄小袄和白毛狐裘的姑娘,以及一个粉色小袄的侍女。
高春妍见他转身,才看清他的脸,当真是面白如玉,眉目缱绻。只是鼻头和面颊冻得微红。修长的手指也通红通红的。
高春妍于是问:“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不在屋子里看书?屋子里起码暖和些。”
晏良不好意思的解释说:“屋子里暗,点灯比较耗油。外面冷是冷一些,但亮堂。我走动走动,也还好。”
高春妍:“你是国子监的学生?怎的在这里?”
晏良:“不是。我是外地的考生,是为了参加今年的春闱,才提早来的京都。但一时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先借宿在寺庙里。”
高春妍想着,离春闱还有段时日,他这么早就来了,定是非常勤奋刻苦的。
想起自己的侄子,二皇子谢明思,姐姐给他请了一群学士大儒教他,书房里堆满了古籍孤本,他却整日里偷懒作弊,只知道耽于享乐。他要是有这书生一半的刻苦努力,也不至于烂泥似的扶不上墙。
高春妍看书生如此刻苦却如此艰难,一时也看不过眼,便把自己手里的暖炉递给侍女,说:“拿去给他吧。”
她又转头对书生说:“我要回去了。这暖炉也快冷了,我用不上,就留给你暖暖手吧。”
知音自己穿着袄子都觉得冷,看那书生穿得如此单薄,甚是可怜,便接过暖手炉,走过去递给了书生。
晏良接过暖手炉,手中的热度让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都感到了温暖。
晏良一时感动,说:“谢姑娘好意……下山还有好长的路,这么冷的大雪天,暖手炉要不姑娘还是留着吧?我一个男子,不怕冷的。”
高春妍:“我坐马车来的,车里没有外面那么冷。你留着吧,不用推拒了。”
晏良:“我知姑娘善心,但我怎么好拿姑娘的东西?不若改日姑娘再来时,我再还你吧。”
高春妍:“我也不常来这里,今日下雪,才上山来看看雪景的。手炉你也不用还了,留着用吧。我不缺这个。”
晏良拱手说:“谢春妍姑娘好意,小生就却之不恭了。我叫晏良,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高春妍:“我姓高,名春妍。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去了。你继续背书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高春妍抬脚准备走,想想又说:“你如此刻苦勤奋,想来,迟早会金榜题名的。”
晏良听了,弯起了嘴角,笑着说:“谢姑娘吉言,小生会努力的。”
高春妍便带着侍女转身,沿着廊下往前院去了。
晏良看着手里的暖炉,又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才把右手的书放在怀里用手臂夹着,两只手合握着暖炉,呼吸之间都是白色的雾气。
高春妍沿着大理石回廊,往前院走着。雪地上还没有什么人经过,只留着他们俩来时的两串脚印。
知音跟在后面问:“姑娘,你不是说,找一处景致好的地方,喝喝茶看看雪么?咱这就回去啦?”
高春妍一边走,一边意兴阑珊的说:“算了,懒得看了。”
知音又问:“是不是因为把暖手炉给了那书生,姑娘才打算回去的?姑娘一贯也不管这些的,今日怎的倒管起这些个闲事来了?”
高春妍说:“也没什么,就是看不过而已。”
知音又说:“那书生看着面相倒是好看,就是也太寒酸了些。那些个追求姑娘的富家贵族的公子们,都是香车宝马锦衣华服的,面相却没一个有他好看。姑娘觉得呢?”
高春妍只应了声“嗯”,也没多言。
知音看她不说话,问:“这些年追求姑娘的公子们,都能从北市排到南城门了。看了那么多人,姑娘不是嫌他们胖了矮了,就是高了瘦了,要不就是观念不合,性格不合,哪儿哪儿都不合。怎的没一个合心意呢?难道真的像传言一样,姑娘你对太子殿下……”
高春妍笑着拿手指一点她脑袋,说:“你听他们胡说。算起来,太子可是我的晚辈。因为姐姐,我才常常进宫。遇到太子殿下自然也是要寒暄一番的。又因为我们年纪相仿,他一直拖着未娶,我也拖着未嫁,那些个嚼舌根的才这么胡诌瞎猜的。”
知音纳闷说:“那你每次见着太子殿下都笑意盈盈的,见着二皇子殿下都没这么好脾气。”
高春妍解释说:“虽然姐姐和爹爹与他不睦,但太子殿下为人我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身份阻隔,我倒是愿意与他相交。至于明思,他每次气着姐姐,就来找我去说和,过后自己还是不知悔改。我虽管不着他,却也见不惯他,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到他。”
知音点着脑袋,表示理解赞同。
过了会儿知音又问:“既然不是心有所属,那又是为何?婚嫁之事,难道真的有这么难么?”
高春妍叹了口气,说:“这事儿那有你以为的那么容易。他们喜欢我的身份背景,或者喜欢我的容貌才华,那都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我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而不是被他们拿来当成交换利益的棋子。”
知音皱着眉,说:“可是,都已经这么久了,万一遇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呢?大人和贵妃娘娘是不会让姑娘你一直这么拖下去的。”
秋水走到院门口,听着她的话停了下来,看了眼台阶下栏杆旁边候着的马车,又看着前方白雪皑皑的空谷森林和被厚雪覆盖着的来时的山路,也不禁感到寒冷和茫然。
她闭着眼睛深呼吸,又睁开眼,缓缓的说:“总会有的……就算真的没有,我也不会妥协的。姐姐为了父亲仕途和家族利益进了宫,就算当了高高在上的贵妃又如何,还不是日日看着别人夫妻恩爱,既不是自己想要的,又妒忌自己得不到。我绝对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知音听了她的话,赶紧左右看看有没有旁人,又凑近她说:“姑娘慎言。”
高春妍笑了笑,说:“怕什么。这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也就在这空旷无人的地方说一说而已。你就当没听见。”
院子门口的风吹得她一哆嗦,她搓了搓手,又将左右手交叉拢在袖子里。
知音也感觉冷,缩着脖子说:“姑娘咱赶紧回吧。待会儿吹了风该着凉了。”
高春妍点头,缓缓走下台阶,往马车方向去了。
知音也跟在她身后下了台阶。到了马车前,她放下步梯,撩起车帘,等姑娘弯腰进去了,自己才跟进去。
车夫收起步梯,驾着车转头,沿着山路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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