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

　　星期六上午，周璟早早出了门。她跟许屹约好今早在图书馆碰面。
　　为了不迟到，周璟一路小跑过来，身体有些发热。十月份的天气不是太冷，晴朗的天空和长途奔跑还是令周璟感到燥热。她顺势脱下外套，用袖子给自己扇风驱汗。
　　和周璟预想的一致，许屹也没有迟到，甚至提前到了不少时间。因为此时他正捧着一本英语书复习，没有半点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已在那等候多时。
　　周璟没有选择和他打招呼，她不想打扰同桌读书的节奏。于是她站在靠边的地方，边观察许屹，边喝水降温。
　　他好像总是那么安静，埋头于学习当中，从不参与周璟跟满恪兄妹的闲聊。但周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注意他们的对话，因为他总能察觉周璟几时起身，几时回来，并在合适的时候为她提供帮助。

　　如果让周璟对许屹做出评价，她会选择几个关键词：聪明，刻苦，神秘。
　　前两个词自不必说。许屹的理解能力很好，遇上不懂的问题一点就通。哪怕得出答案，也并不停止探索。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寻找不同的解法，将一道题玩出许多花样来。这些都是他自身的聪明加上长时间刻苦钻研得出的结果。
　　难得的是，他身上并没有恃才傲物的优越感。
　　每天都有不少同学向他求教，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讲授方法，并根据来人的水平教授最适合对方的解题思路。
　　尤为特别的是，他从不直接告诉对方计算结果。他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真正理解出题意图和解题方法，才能保证将同类题目全部拿下。对此，周璟也受益颇多。
　　而周璟之所以形容许屹神秘，是因为他总是早早到了教室，放学也很晚才走。这让周璟不得不怀疑他的课余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对于他来自哪儿，家庭环境怎么样，爱好是什么，周璟也一无所知。
　　许屹整个人都像是层层包裹的谜团，周璟看不透也猜不透。

　　8点整，图书馆打开大门，人群蜂拥而上。
　　周璟随人群一步步走近许屹，最后站到他身边。她期待看到对方惊讶的样子。
　　然而许屹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只是笑了笑，抓紧周璟的衣袖，怕与她走散。
　　或许刚才的举动早已被对方尽收眼底了？他是怎么做到边看书边注意别人动向的？他真的是周璟在图书馆碰见的男孩吗？
　　不，现在还没确定许屹的身份。周璟迅速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秋天室内外温差大，图书馆里面有些凉，还是把衣服穿上吧。”许屹提醒道。
　　周璟愣愣地点点头，脱下书包不知该放哪才好。
　　许屹一手揽过周璟的书包，默默等待她将衣服穿好。
　　“去哪一楼？”许屹站在电梯前问。
　　“就……去你常去的那一层吧。”周璟特意没说自己要去的楼层。她想知道许屹常去的地方是否和自己一致。图书馆面积那么大，如果两人习惯在不同的楼层阅读，是很难说碰就碰得上的。
　　“等等，等等……”还没等许屹按下电梯按钮，一群人突然涌进来。
　　“帮按一下4楼。”
　　“还有5楼。”
　　“6楼也是。”
　　每一层楼的按键一枚枚都亮了起来，周璟心里一凉。她倒是忘了考虑周末图书馆人多的事了。
　　不过，还有个办法——看许屹在哪一层打算出去，自己跟在他身后就行。
　　周璟的脚默默往后挪了挪，站到了电梯偏后的位置，许屹的侧后方。
　　刨去收纳古籍的地下室和不可自带图书进入的区域，整座图书馆可供自习的阅览室有1-6层。周璟自己常去的是4楼，位于中层偏上的位置，主要收录中外小说和诗集。只要许屹在2-4层有外出的迹象，周璟便能初步降低那个男生是他的可能性。
　　二楼红字亮起，没有人出电梯。
　　三楼红字亮起，“哎哎哎，你们让让，我要出去。”位于电梯最里侧的一个大叔突然叫嚷起来，将电梯中部的人群统统挤到了门外。
　　周璟看了看许屹，问：“还往上吗？”
　　许屹笑着点点头。
　　二人又回到电梯内。
　　第四层到了，门缓缓开启。
　　周璟的心怦怦地加速起来。他会选择在这一层出去吗？
　　“走吧。”许屹抓住周璟的手腕，待走出电梯之后，匆匆放下。
　　“四楼的中文图书比较多，我平时都在这里看书。”
　　周璟没有说话，默默跟上许屹的步伐向前走。
　　“你看，我就是在这儿看到你的。”许屹站在标着B612—816的那排书架面前，朝周璟微笑。
　　周璟的心如火山爆发一般动荡。

　　真的是他？
　　周璟走到许屹右侧，退了两步，死死盯着他的侧脸。她记得自己曾用两指测量过男孩下颌角的弧度。
　　周璟顾不得解释接下来奇怪的动作，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对着许屹的右脸一寸寸比划着。
　　他的两颞之间很窄，下颌角骨头并不突出，只在近耳端有个小小的直角，边线平滑地连接尖尖的下巴。
　　“难道你对我没有熟悉的感觉吗？”许屹问。
　　“我再提醒你一下。暑假，图书馆。想起来了吗？”许屹十分有耐心地循循善诱。
　　周璟突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这下，可是你先把我忘了。”许屹微笑，狭长的眼尾上扬，浓密的睫毛调皮地扑闪着。
　　周璟的心漏跳了一拍。此情此景，她终于回过神来，许屹真的是图书馆男孩。
　　“就这样瞒着我，看我的反应，很好玩吗？”突然被告知真相，周璟有些气恼。为什么许屹明明统领全局，却什么都不说，全留给自己猜测？
　　“我以为就算你不记得，凭着我们的默契与心电感应，你也会对我与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我以为哪怕你无视我，我也不会难过。没想到……”许屹低下头，又缓缓抬起，“因为小璟的忽略，我还是深深被刺伤了。”

　　这是周璟从没见过的许屹，骄傲又脆弱地“控诉”她的忘却。
　　周璟回忆这两年的相处历程，从校运会的相助，医院的看望，到萤火虫愿望的实现，许屹确实无声地表达了对周璟的在意和用心。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许屹释放的善意呢，似乎是本能的想将他推远。
　　“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毕竟，这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默契。”
　　许屹看着周璟的眼睛微笑，眼神大胆而直白，那黏着的目光像一道道触手，仿佛要透过瞳孔刺进她心里。
　　为什么她总是后知后觉？

　　两人坐在窗边，面对面自习。许屹在写作业，周璟手里捧着课本，怎么也看不进去。她在脑海中不断回溯和许屹没什么接触的初一学年。
　　周璟记得许屹一开始不太惹眼，瘦瘦高高的个子，肤色有些黝黑，眼神很犀利，眉毛像两把刀，读书的时候隐约带着些口音。
　　比如他总爱把“eng”音读成“en”音，“疯子”读成“分子”。甚至读英语的时候，他也把口音带了进来，例如“phone”会读成“fen”，底下的同学都忍不住“嗤嗤”地偷笑。
　　令人惊奇的是，仅仅一年，他的口音就完全消失了，英语发音也纠正了过来，反而成了班里发音最标准的英语科代表。
　　周璟不晓得在许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为了克服口音问题，他下了难以想象的苦功。
　　难道他一开始不露面，是出于害羞，或是对自己长相和口音的不自信吗？
　　周璟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心乱如麻。
　　虽然她曾无数次猜想，许屹一开始表现出来的熟捻会不会成为印证他身份的证据。但她始终不敢确定，总觉得这世上不会发生如此巧合——宛如童话故事一般，令自己心动的男生突然成了朝夕相处的同桌。
　　短暂的惊喜退却，后悔和担忧如潮水般向周璟袭来。
　　她当初为什么要跟许屹呛声，为什么不表现出温柔的一面，举止再妥当些？这样会不会给许屹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会不会觉得周璟和他想象的相距甚远？
　　隔着一面书柜静静看书，观察对方还好。真要把书柜撤走，两人面对面相处，周璟便莫名地恐慌。
　　她的男性朋友很少，除了集体活动没什么私下接触。对于男生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如何看待女生等问题完全不了解。她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白天的表现没有失态，祈祷许屹对自己不会反感。

　　“下雨了。”许屹低声说。
　　“糟糕，我出门太急，忘记带伞了。”
　　“没关系。”许屹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难道他就不会有惊喜，意外，生气这些大幅度的情绪吗？为什么只有自己在心里打鼓？周璟怔怔地看着许屹。
　　“怎么了。”许屹作口型，没有出声。
　　周璟的心跳顿时加快了。她先是假装将目光转移到书上，待许屹低头后，又偷瞄了一眼许屹。
　　许屹的脸很瘦，皮肉紧贴着骨骼。他的下巴很尖，下颌角分明，确实和记忆里的少年很是相像。
　　百叶窗上旋四十五度角，阳光在墙面光影交错，许屹的笑因此被晃得疏离，若隐若现不太明朗。
　　他好像时刻在压抑着什么，防止情绪外露，薄薄的背上宛若背了一道墙。
　　为什么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显得分外老成呢？

　　站在图书馆门前，雨水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汇成一汪一汪的积水。
　　空气里有潮湿的青苔味，“哗哗”的雨声掩护着周璟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你很喜欢下雨吗？”男声从周璟左侧传来。
　　“你说什么？”周璟一扭头，看到许屹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的唇型很好看，唇峰分明，唇珠饱满，湿漉漉的，像被雨浸湿的玉……
　　“我说，你很喜欢下雨天吗？我看见你常常望着窗外的雨失神。”
　　周璟猛地将目光从许屹嘴唇移开，又不好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得将眼神停泊在对方下巴上。
　　许屹抛出的话对她来说信息量太大。
　　首先，这是一段对话的引子，代表许屹对她感兴趣，想和她交流。
　　其次，他能看见自己常常看向窗外，说明许屹也经常看向她。
　　再次，他能察觉到她喜欢下雨天，表明他们之间产生了共鸣。
　　不知为什么，周璟突然对许屹说的话做起了阅读理解。
　　周璟的脑内如同计算机一般飞速运转着，思索应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但显然她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因为她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嗯。”
　　周璟有些懊恼，担心一段将要发生的对话会毁在自己过于简陋的回应里。
　　不过，幸好没有。
　　因为许屹笑了，他说：“恰好，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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