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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王七心直口快,曾文明白他的意思,抹不开面子而已,也就笑一笑揭过去。
程璟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就这么说话的一会儿功夫,飘雪就已经在他肩头落上一层。
雪地消音,没被压制住的低咳声传过来,偏偏眼神坚毅,无法撼动半分。
哪里有手下躲雪,上司去监管的道理。
王七又想去劝两句,被曾文眼疾手快拦住。
“哎呀!你拦着我做甚?大人这几日为宣家这事连轴转,眼下乌青都往出冒茬。这雪恼人的很,大人眼瞅着站那不动,万一受凉了亏空的还是自己的身子骨!”
王七这一番话说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实实在在都是感情。
曾文还是固执地没撒手,冲王七摇摇头。
“虽说咱们都是程大人部下,但是有些时候,你,我,其他人,还真是不如郭瓒。”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如那个猴崽子?”
曾文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程璟视线所在的地方,平和地说:“王七,若是没按那么细去分,你和我都算是跟着程大人一道从泸州上京的。郭瓒也是,但是他从来不会随意去劝阻。”
见王七听进去,曾文才将手收回。
“程大人信得过我们,才把一些事给透露出来。咱们心里其实都能猜到一二,程大人他背上的东西…挺多的。”
王七叹口气,恨恨道:“那也不能白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曾文拍了他一下,“你这么个粗汉子都知道的事,程大人能不知道?进去里面的那位是谁?”
王七有点不敢置信,总觉地这问题实在是侮辱人,但见曾文问地不像开玩笑,也就张嘴应答。
“魏郡公府的二娘子嘛,谁还能不认识啊?”
曾文打量着四处,捡着个视野开阔,藏不得人的地方才低声开口。
“对,魏郡公府的,那你可知她还有位姨父在泉州留守,名讳为林翼?”
王七认真思索片刻,还是无果,只能打着哈哈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在意这些,别绕弯子,直说就是。”
“你呀,那泸州探子年前传来消息你总该知道吧?”
这事王七知道,毕竟他就是从泸州上来的,泸州风气再不好,也算是他的半个家乡。遇到什么事,多多少少还是会多留意些。
“知道,不是说今年大雪接连下了许久嘛,成片的黍藜都被压垮,怕是等来年消冰后,也是颗粒无收。”
曾文将手交叠着放在前面,神色或多或少带着凝重。
“咱们的消息是通玄阁兄弟潜伏在泸州各处打探出来的,讲道理,但凡各州县遇见天灾,哪个能不八百里加急、快马扬鞭地递交奏折?可他邵奇止呢?别说奏折,就是个纸片碎屑也没能从泸州里飞出来。”
“自古以来,朝廷赈灾救济,从户部拨出去的是粮食,那旨意上写的也是粮食,可经历过的人谁不知道?一层层粮食从这些个官指甲缝里流下去,大的吃得脑满肠肥,小的呢,再吃个饱饭。今天你剔剔牙,明天我喝喝酒,后天再找两个身娇体软的舞姬解解闷。”
曾文是个谋士,讲究行止有礼,说到此处,也没能忍住,暗地里咬着后槽牙。
现实就是这样,临近京都还要好些,越是偏远的边关,那里的人越是得仰人鼻息讨生活。
藩王有自己的属地,可以自给自足,但也有限。
他接着道:“谁占大头呢?不还是那些个东西?里面有多大的油水,他邵奇止能不知道?怪就怪在,他没写呐…”
邵奇止年逾四十,算是烈帝时期就在泸州扎根的那辈。
此人早年间还算是一员猛将,凭着几次战功坐到陪都副将位置,恰巧又遇上任泸州将领年迈辞退,烈帝便任命他为新任留守。
王七在泸州这么些年,扪心自问,为了能扬名也算是什么都做过。
从底层的扫马厩,到邵奇止麾下第一的头锋队。他这将近半生的戎马生涯,除开颠沛流离,就剩下既能吃苦又四肢勤快。
好不容易在头锋队混出点名堂,军功还被抢走,安在邵奇止的侄儿头上,他那侄儿什么货色谁人不知?
好吃懒做,溜奸耍滑,王七从来不拿正眼瞧他,嫌坏心情。
他懂战场上用大刀砍哪里能致命,也懂点什么兵法,不敢自夸是天生的将才,但是绝对比邵尧厉害。
阿谀奉承的事他学不会,这些个弯弯绕绕能将本就不灵光的脑子烧坏。
他打小字都识不全几个,是个夫子见了都愁,狗见了都要原地摇头的大老粗。
没人提点他,他就这么虎着脸呆愣愣地去对峙。
得到了啥?
得到邵奇止的军令一百棍,得到因件小事就被头锋队除名,以及走到哪里都会被嗤笑自不量力。
曾文打断他的思绪,道:“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保不齐咱们还要再回一趟泸州,杀杀邵贼气焰。”
他拍拍王胡子,示意性地把头转到北边,和程璟的视线落到同一处。
“程大人要回泸州,人马总得带着,凭我们几个是斗不赢邵奇止的。朝廷的兵不是大人在管,万一什么势力的手都能掺和两下,只怕是有去无回。”
王七此刻脑瓜子受曾文指点灵通,有点明白里面的深意,思绪也跟着转得飞快。
“你的意思是,要借泉州的兵?”
曾文抬手接住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答得摸棱两可,“说不定呢…不过世事如棋,一息三变,程大人能够举一步看三步,那是好事啊。”
*
在明仪的记忆中,真正与她阴阳相隔的亲人只有两个,外祖父与母亲。
前者她毫无印象,后者还是在幼时离她而去。
四岁的年纪其实记不得太多,诸如一些微末处的细节,说能记住那是不实际的。
被仆妇用铜盆递出的血水能记住,床榻上母亲那张苍白的脸也能记住,以及从母亲身体中汩汩流出、浸透几层被褥使其被染红的场面都能记住。
那是明仪对于死亡最初的接触。
如今她看着形容枯槁的岑溪,心中如山间朝阳未现时而起的雾,升腾出一股惋惜。
岑溪会是第三个罢。
木门没被合紧,从缝隙中溜进来的风像细小的刀,一寸寸割着所至之处。
灯花噼啵噼啵地炸开。
“十七年前,两个女娃娃出生在贫瘠不堪的郊野。郊野的田多荒啊,别人春种稻谷,秋收米粮,他们只能收到干瘪瘪的少许。即便如此,东家仍要以人头数按斛来收。”
“上好的水浇地,被精心照料,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顶多不过半斛之数。”
半斛之数…
若是雇主真以人头收租,四口之家,荒田几亩…
毫不夸张地讲,有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的收成连温饱都是个问题。
“活着是不容易,却不能不活,田不好种,那就另谋出路。父亲上山采药、挖参,母亲浆洗衣物、缝补度日。”
明明是很艰难的日子,在她嘴里竟翻成另一副意境。
“日子有在一天天好起来,那是希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降临这个家。”
明仪心领神会,“疫病。”
岑溪眼中的光渐渐消散,平静地道:“嗯,可怕的疫病来了,城中的男女老少染疾数日而亡,尸体堆砌高如城楼。”
自古以来,大疫应对策略无非就那几种。
军事重地,经济重镇,以下放医师为主;人流一般处,禁出行,熏艾草。
如博望这等穷山恶水之地,见效最快的…是封城,纵火。
明仪轻轻吸口气,补全最后那句,“博望响县七年前大疫,我记得最后是以焚烧结尾。”
岑溪眼中被红色裹挟住的泪水像极红翡石,顺着深陷地脸颊滚落,她也不曾在意。
“大火连烧了七天,满城都是令人作呕的焦味,四肢扭曲的老人和孩子,高高在上的东家与长工被绑在一处化为灰烬。”
这么些年,她反反复复都能梦见,现在说出口,自己都不觉得难过。
“其实这些都怨不得,天灾面前,向来如此。”
“你怎么逃出来的?”
“前几年采药时,那位父亲救过因失足而跌落山崖郎中,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在封城前特意折返。可惜,只能救走孩子,因为体格小,才会更容易运走。”
岑溪的手指忽然猛烈地蜷缩一下,背也更加折,骨裂声已经到了不动也会作响的地步。
她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仿佛只为这件事活下去。
“郎中见不过生死,一筐草药分配出去,到自己染疫时,却无一人出手相救。”她笑着摇头,“京都的风真大啊,三个孩子能做甚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啊,为了那点入宫钱,姐姐把自己卖进去。妹妹呢也活了下去,好好地成亲嫁人,是个秀才呢。姐姐想着好日子也是苦日子熬出头的,都会好起来的…”
顿了一会儿,岑溪哽咽起来。
“可是原本美好的一切都毁了,毁了…”
“一个世家子弟,仅仅是仗着自己祖上的功劳,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
岑溪的腰支撑不住上半身重量,弯成虾米的形状。
她疼,疼得指甲嵌进肉中,可话还没说完。
“年年她是被活生生打死的!五脏六腑移位!身上鞭伤深可见骨!”
“没人为她收尸,就用最廉价的草席一裹,就这么随意丢在乱葬岗。野狗尽可食,鸟雀皆可啄!”
“年年她这么爱俏,怎么能忍受的了啊!午夜梦回的时候,宣柯可还能记得岑年是谁?”
“魏娘子,你说多么可笑,为什么能躲得过一道道天灾,却躲不过人祸?为什么熬过一遍遍苦,却还是不得善终?”
“就因为这该死的权力吗?天子脚下竟也会出现这样的冤情,究竟谁才能为我苦命的年年做主?”
恰如雪山轰然倒塌,她的周身抽搐不停,红色血丝几欲溢满。
“魏娘子,对不起,我…我没想过会…会把你们牵扯进来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眼耳鼻口中血气逆流,呛得她话都说不清。
明仪想喊程璟,却被她捉住手。
“魏娘子,可不可以…带我出去,骨灰洒在哪里都好,做人太辛苦了,下辈子…我宁愿做一只雀,也不要来这人间白白被作践一回。”
风雪吹开木门,燃到尽头的火毫无预兆地灭掉。
岑溪翻身趴在地面,疼痛令她难辨方向,感官却未消失,她知道哪里有光亮。
门外的寒风刺骨,血迹在她身下蜿蜒。
在指尖触碰到雪的瞬间,岑溪最后说了句话,“年年,姐姐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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