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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长安啦
春风客栈后院里,苍澜拽着缰绳,试图将马从窝棚里赶出来。但两匹枣红色马儿赖在槽边不肯走,几乎将头整个埋进饲料堆里,只留下高贵的屁股对着他。
苍澜拂了拂它们脖子上的鬃毛,笑道:“才几天就乐不思蜀了?”
“不是和某人一样吗,辛辛苦苦养一场,自己翅膀硬了,就丢下孤男弱女可怜的师徒俩自己跑了,这种白眼狼真是没良心。”一个傲慢的,拖着长腔的声音大声抱怨。
“师姐?”苍澜急忙回头,却在看到离涯子身边那个白衣高华的人后惊叫,“师父?”
“别乱叫。”离涯子张开手臂拦在伏君陌身前,指着苍澜的鼻子骂道,“说了多少遍师父是我的,你这抛弃师门的家伙没资格叫!”
“好了,离丫头。”伏君陌安抚性地在她头上轻拍一下,像是给猫顺毛一样,“我有话和阿澜讲,你先回避。”他看看马厩里的两匹马,道:“秦王殿下那边还等着套车,不如你先把马牵去吧?”
离涯子满身怨气地站到了马厩门口,两匹马惊恐从饲料中抬头,尾巴甩来甩去。刚才在苍澜面前死活不挪窝的它们此刻乖乖地从马厩里出来,甚至不用离涯子驱赶,自觉地往街上走,小碎步迈得轻快急切,比见了主人的狗都要殷勤。
“师父有什么话要说?”离涯子一走,苍澜殷切地看向师父。
“我猜,你已经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了?”伏君陌道。
苍澜眼中的期待黯淡下去,他点点头,坚定答道:“是。弟子已决定了。”
“你确定这是你心中真实意愿,而不是顾虑什么人?”伏君陌似乎意有所指,“我早说了,人各有命,他人言行与你无关。”
苍澜沉默地听完,忽然一撩衣摆,双膝落地,直接跪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春风客栈的柴房、仓库、马厩俱在后院,平日里伙计们来来往往,柴米油盐鸡鸭鱼肉搬进搬出,再加上马蹄车辙碾来碾去,肯定不会弄得多么干净。苍澜却好似没看见,双手叠在额前,俯身下拜,竟是恭恭敬敬向伏君陌行了师徒大礼。
“徒儿知道,若无师父,徒儿恐怕早已死于辗转流离之中。这一拜,谢师父救命之恩。”
他起身,不顾白衣变成了擦地抹布,神色坦然肃穆,双手交叠再拜下去:“师父收留我后,细心看护,赐我衣食,这一拜,谢师父养育之恩。”
他第三次跪下,冲伏君陌长叩首:“若无师父悉心栽培,我恐怕会终生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师父教我文韬武略,使我知晓青天之高,黄地之厚,这一拜,谢师父教化之恩。”
三叩首,师徒大礼行毕。
常言道,人生世上,所敬者,天地君亲师。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敬与不敬没太大分别。苍澜自幼长于世俗之外,对于“君”之一字的概念并没常人那般畏服。至于“亲”,他无父无母,不知出身,不知年岁,甚至不知自己原本姓甚名谁。
因此认真算下来,五者里真正能得他敬的,不过师父一人。
苍澜挺直腰,仰头看着伏君陌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朗声道:“师父之恩,徒儿今生难以为报。但师父所求,非徒儿所求。徒儿所企盼的东西,只有人间可寻。”
“你应当还记得我曾说过,你若入世,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苍澜一字一顿道:“未知生,安知死。”
“值得吗?”伏君陌问,“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苍澜答道。
伏君陌的话出自庄子《逍遥游》,只活一天的菌芝见不到昼夜交替,只活一季的寒蝉不知春秋流转。凡人不过须臾数十载命数,如何比得上仙人寿与天齐,蝼蚁穷其毕生精力也无法丈量出天地几何。
而苍澜同样以庄子作答,表示蝼蚁亦有自身乐趣,旁人永远无法了解。
伏君陌静静盯着他,忽然唇边溢起一丝弧度,不知是赞许还是揶揄:“不错,学会引经据典了。”
他可没忘,这孩子刚拜师时,孤僻内向,每日话都说不了两句。就算被离涯子欺负了,也只会自己往角落一蹲,半天不说话。
“既决心已定,离丫头那边我会劝她。”伏君陌淡淡道。
苍澜抬起头,似乎难以置信,激动得再次叩首:“多谢师父成全!”
“记住自己说的话,到外面后,不可泄露师承和所学秘法,否则后果难料。”
“弟子明白。”
“但其他东西还是可以的。以后再筹谋划策,还是以自己的名义比较好。”
苍澜眨了眨眼。
“我说的不对吗?”伏君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露出笑意,“你给霍家小公子写信,还让他帮你保密。幸好那场仗胜了,要是输了,霍家小少爷可要替你受罚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做的事情,成败都自己受着。”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候,伏君陌仍然不放过教育徒弟的机会,“如今功劳都归了他,你也很不甘心吧?”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苍澜的头顶:“我也很期待,你们这些年轻人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苍澜仰起头,感激地望着师父。鹿一样的眼睛雀跃起来,显现出孩子被长辈认同后的喜悦。
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地九万里,总有他苍澜的道路。
离涯子不知何时回来了,俏丽的小脸皱成个包子,仿佛知道大局已定,。
伏君陌道:“跟阿澜道别吧。”
离涯子垂着头,与之前判若两人。她从袖中掏出一条红色的绳子,与之前被方暮尘砍断的那条一模一样。看起来像是路边摊一文钱一把的那种。
她踮起脚尖,却还是不够高,于是扯着苍澜领子,硬逼他弯下腰,把红绳往他脖子套。
“以后你可就是自己一个人了,不许有了朋友就忘了师门哦……这条红线你带着,是保你平安用的,可不许随便取下来。”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一边将红线两头攥在一起,打了个结,但红结没一会儿又散开了。
“我来吧。”苍澜习惯性地伸手代劳。
“滚开,我自己能行!”离涯子道一巴掌拍在苍澜伸过来的手上,使劲儿揪着绳子两头不放,苍澜心惊胆战,生怕她一用劲就将自己勒死了。离涯子总也缠不好,最后气急,粗鲁将绳子扯下来,拉过苍澜左手,撩开衣袖,将绳子绑在手腕上。她左缠右缠,最终系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扣。
她没有了一贯小霸王式的蛮横,真的像邻居家被宠坏的妹妹,不舍得同哥哥告别一样。
打完最后一个结,她将苍澜向前一推,吼道:“要走赶紧走,别在这碍事,讨人嫌!”
她背过身,连个正脸都不给对方。
苍澜向前客栈后门走了几步,回头问道:“那……再见了?”
他一步三回头,进屋之前最后一次转身,“师姐,以后我不在,没人和你抢师父了,你可别整天生气了!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和师父啊!师父,你也多保重!”
他一狠心,低头进屋,穿过春风客栈大堂。街上与后院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人流涌动,熙熙攘攘。
陈衡和长孙遗策已经坐上了车,陆昱坐在车檐上,抬头看天。
“结束了?”他转头问苍澜。
苍澜点点头,淡淡说:“走吧。”
陆昱似乎想要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地站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转身跨上马车。陈衡往里面挪了挪,长孙遗策将车帘整理好。苍澜执起辔绳一抖,马儿不情愿地迈开步伐。
柳依依在马车后招手:“后会有期!”
“长安见!”
少年们从车里探出身,笑着告别。
扬州府官兵围在两侧护送,刘硕跟着车一路小跑,却被陆昱止住,“就到此处吧。”
他接着说道:“你说的话,本王会如实禀告父皇。至于后面的事情,全凭父皇圣裁。”
刘硕深深看陆昱一眼,拱手长揖:“下官谢过秦王殿下。下官尽人事,听天命。不论是什么惩罚,下官都认。”
“至于通缉令……”
刘硕忙道:“下官早已让人撤下了!”
“那就好。”陆昱点头,这罪证得赶紧销毁,万不能让父皇母后知道。
“还有,”想到自己的头像被贴在城门口弄得万民皆知,陆昱忽然有些不满,“下次再请人画像时,记得把本王画好看点。”
在刘硕的一脸懵逼中,陆昱放下了车帘子。
旭日下,马车朝着城门方向驶去。
要回长安啦!
春风客栈后院。
离涯子兀自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哼,一个个都不领情。以后我不管了!你们自生自灭!再也不管了!随你自生自灭去吧!”
她干脆直接坐到了地上,两腿一伸,发狠似地揪着板砖中间的杂草:“叫你不听我的话!叫你不听我的话!”
伏君陌陪着她,劝慰道:“他已经长大了,该是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还不是听姓陆的那个瞎忽悠吗?”
伏君陌挑眉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似乎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了。”
“我现在很讨厌他!”离涯子烦躁地将草叶在指尖绕来绕去。
其实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确实一直不喜欢苍澜,费尽心思要赶他走,以为只要他不在,自己就可以独霸师父了。
可是当他真告别之时,她又不高兴了。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问过我的意见吗?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啊?
明明师父都说过会有危险,这傻孩子怎么不听呢?
人间有什么好?多得是诡计多端老奸巨猾的人,你没脑子缺心眼脑袋又少根筋,绝对会吃亏的。
世人从未优待过你,干嘛还要对他们存有期待?
她不明白,她就是不明白!
“总之都是他的错,小孩子什么的最烦了!”
“是吗?”伏君陌瞥她一眼,不动声色道,“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他被抓到灰坟寨那晚,是谁巴巴地跑上山给他提供线索的?昨晚上又是谁怕他一个人在屋顶上难过,非要方姑娘上去开导他的?”
离涯子停止了手上动作。
“你都知道了?”她漠然问。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离涯子一时判断不出这是责备还是表达关心。
“不如我们从头说起?”伏君陌淡淡道,“你见阿澜被抓,便协助了方姑娘潜入寨中,甚至告诉她从哪条矿道可以找到山下被埋的人。报酬则是她需要在阿澜遇到危险后后救他出来。方姑娘一开始没有同意,因为她在等一封信,或者说一个指令。她不确定那个指令是否会与你的委托相冲突。但消息迟迟没有来,灰坟寨局势又已起火,她才按你的要求去了水牢。”
“但方姑娘不知道,”伏君陌观察着离涯子的神色,“她之所以等不到指令,是因为送信的鸽子被你半路截下了。”
“我没拦,我只是让鸽子拐了个弯,送去了淮安王府。”
离涯子背着手,转过身来。
“对,就是我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不敢认的。”她顿了顿,“你想如何?”
伏君陌皱起眉,沉默良久,最终道:“下不为例。”
对方一愣,“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
离涯子静静审视着对面的人,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宛如瓷器,细腻、冰冷、坚硬。
然而下一瞬,她就猛地扑进师父怀里,仿佛先前的阴郁只是错觉,她扯起灿烂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
“要吃糖葫芦吗?”伏君陌忽然问。
“糖葫芦?吃吃吃!”离涯子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极具欺骗性。
伏君陌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忽而叹道:“本来想若是阿澜愿意回来,给他也买一串的。”
“两串都给我!才不给那个讨厌鬼!”
伏君陌看着她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离去,内心叹了口气。
养徒弟真是个麻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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