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姜山

　　姬宁依靠着方才记忆东拐西拐，寻到一处门前，却惊觉身后无人跟上来，“先生？”他猛地回头。

　　却发现翁泗隐在一处石柱后，身子前倾，右手不自觉地抓握住身前的石柱，在探头探脑地看些什么。

　　借着廊阶尾那一盏微弱的烛灯，姬宁看清了他在看什么——是那位张大人。他跟着退回去，站在翁泗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廊下那一幕。

　　长廊上，一伤痕累累满身血迹的男子双手被反押着跪在地上，被人扯着头发仰起头来。

　　“张大人，你妹妹能嫁给总兵大人，那是你们张家几代行医做了无数好事，积攒下来的福份，怎么还不知足呢？”先前那个府兵的手下道。

　　地上的张楚挣扎了几下，见反抗不得，索性艰难地仰头，看向靠在廊柱的那人，冷笑：“福…分？何人要这福分？林正谨，你不是也有妹妹么？我把这福分让与你，如何？”

　　“你……”

　　被呛的那人慢悠悠地上前，可能是想上手，但见他脸上没一处好的，不知怎地竟蹲下身去，替他理了理衣襟：“张琴生，我是看在我们曾经是邻里的份儿上提醒你。刘大人如今在北境是什么样的地位，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更遑论他在京中还有人脉。”

　　他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又带了点怜悯地看着他：“不要挣扎了，免得白受罪。只要你高高兴兴地接受，明日还是大人的舅兄，还可以上座，喝一杯大人敬的茶。”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听罢，张楚垂下了头，半晌后竟大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再开口时，带着彻骨的恨意：

　　“朝廷不公，世道不公，他顾行远以权谋私，先是强行玷污我妹妹，嫁祸给我。后又杀我养父，强占张家家业，如今还想利用我妹妹给他仕途铺路？做梦！辱我张家门楣，断我张楚活路至此。作恶的人都会有报应，只是还未到时候而已，我张楚诅咒……”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后的假山石壁看。

　　躲在暗处的姬宁心一紧：不好，这人怕是抱了自尽之心！

　　刚想唤翁泗一同过去，却发现老人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默默垂泪，他望向他的双眸很红，很混浊，掺杂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裹狭着大滴大滴的泪珠而下，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姬宁吸了口气，咽回将将要出口的话，直起身，慢步而出，道：“张大人…”

　　众人一惊。

　　张楚也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来人。

　　看着突然出现的二人，那府兵头目明显有些惊慌：“殿下不是随大人进府饮宴了么？怎会…”

　　怎会出现在此？

　　他一面说一面朝手下作小动作，又想故技重施地将人带下去。

　　姬宁岂能让他如愿？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将张楚挡在了自己身后：“我倒不知刘大人府中的府兵竟是这般势大，连朝廷七品官员都可不放在眼里，可见，北境还是太偏远了些…”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便沉沉落在那府兵头目脸上。

　　二人视线对上。

　　卓然而立的少年，平静地望向他，望向他的眼神很冷，如同凝着冰碴子一般，面容冷淡，透出丝丝凉薄。分明是清清淡淡的做派，偏生给人满满压迫感。

　　不过一瞬，林正瑾便败下阵来，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眼前少年那股无声的威慑力太强。

　　这时，原本早已紧闭的刘府大门开了条缝。

　　片刻后，刘承贵带着几十人直奔他们这边。“殿下怎会在此？给殿下安排的房间不在此院啊？”他搓着手，故作困惑道。

　　姬宁并不答话，只环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做戏。

　　看他不接茬，刘承贵瞬间组织好了语言：“这张大人啊，早前因为痛失双亲，饮酒过度，□□了自己养妹，我判他认罪后再枭首，已是看在他是我新婚妾室的兄长网开一面。岂料他不服，对我怀恨在心。殿下可不要偏信他一面之言啊。”

　　“你—胡—说！噗…”张楚当即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倒下，颤抖的手指着刘承贵不肯放下，

　　“我母亲早逝，父亲却是活生生被你们折磨致死！你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无耻…至极！”

　　眼见他状况不好，翁泗连忙上前环起他，往他嘴里喂下一颗药：“这是“护心丸”，快吞下。”

　　张楚借他的力起身，就势吞下药丸，感激地看向他：“多……多谢……翁老。”

　　老人止住他，让他不要再说话。

　　看着两人温情脉脉的场面，刘承贵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张楚，我已经给够你面子了，答应替你好好儿“照拂”你妹妹，你为何还要得寸进尺？”

　　这回，没等到张楚回话，翁泗就先开口了。

　　他此时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又恢复到姬宁初见他时，那副刚正不阿又傲骨铮铮的模样：“刘大人，按《大夏律》，就算是已经认罪的人犯，主审的官员也不得动用私刑。何况张大人还是澧县的知县，并且，我听你方才所言，张大人，也并未认罪，所以，

　　这——算是屈打成招吗？”

　　听他这么说，刘承贵的面色一点一点冷下来，他扶着下巴，幽深的视线在他们三人之间打转，“这么说，世子和翁老都信此人，而不信本官？”见无人应答他的问话，他眸光转向姬宁，眼里带了可惜顾自又道：“啧，真可惜，原本还打算明日宴席让世子做我的上宾，看来是无缘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刘承贵抽身往后一退，旁边立时上来四个人，齐齐对姬宁出手，看样子竟似要将他按住。

　　“怎么，你还想对我动手不成？”姬宁这才反应过来，第一感受就是荒唐，他还真没料到此人胆子大到了这种地步，竟真敢对他动手。他侧身极快地躲闪：“大胆！本官乃陛下亲派的将军，可总管北境一切事务。刘承贵，你敢以下犯上？”

　　退至后方的刘承贵摊手道：“世子殿下，话可要说明白些。我不过是要您别管这闲事，回府休憩而已，怎么就成以下犯上了？”

　　几人并非无懈可击，姬宁瞄准个破绽，巧妙地避开四人的攻击，利用步法飞快地绕到刘承贵的后头，捏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耳边轻声道：“刘大人，您忘了您还中着我的药呢？”

　　刘承贵也没想到这姬宁武功如此之高，居然这么轻巧地就从“江北四槐”手下避开，原本胜券在握的脸上刹那间难看的紧。

　　他在北境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了万事以自己为尊。

　　所以，当听说朝廷即将派人来之时，心中不是没有忐忑的，毕竟自己这些年做的事自己心中门儿清。只是，当他派兵，分几路加急往在京中的老师送信后，老师的回信却让他放下了心。

　　信里只有简短的一句：此人已被陛下厌弃，无视就可。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一贯淡然的翁泗频频出现在他府邸之中，并且连着一两月同进同出，最后还搬进了他府中，俨然已经成为他客卿一般。

　　这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给他和翁老发去两份请帖，也是为了试探试探，却不想今夜连着在他手上吃了两次鳖。

　　适才姬宁对他下药之际，他虽落了下风，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他好歹也是一方人物，若是手边没些能人志士，能解这小儿随手下的药，那他刘承贵就白混了这么多年！只不过这次给老师的去信还没得到回复，要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世子，我们商量商量？”他试图想跟姬宁好好说，“此人你交给我，我向你保证，决不再动用私刑。”

　　姬宁不为所动。

　　他急道：“他再怎么说，也算是我大舅兄，我不会对他怎样的。”

　　姬宁仍是不为所动。

　　这时，那个府兵头目动了，他先是看了看刘承贵，后又看向姬宁，半晌，似下了决心一般，抱拳跪下：“将军，大人，若你们放心属下的话，这人不妨由属下先带回，”可能是看见姬宁似要反对，他飞快地又补上一句：“属下与张大人曾是乡邻，当初感情很好。”

　　感情很好？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带起淡淡的血腥味。

　　姬宁垂眼看了眼已经晕过去的张楚，扯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我如何相信你？”

　　“这……”那人语塞。

　　刘承贵趁此机会又开口：“是真的，是真的！他们曾是乡邻。”

　　“我是说，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不动用私刑？我又凭什么信你？就凭你曾经是张大人的乡邻，如今是刘大人府上的人？”姬宁斜睨着刘承贵，冷冷道。

　　这下刘承贵也不开口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是真的难缠。

　　几人就这样僵持了半盏茶时间，连带着府兵们也跟着僵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姬宁思忖半晌还是决定让那府兵头目将人先押回去，毕竟这是在扶月州，况且他此次来，也不是要跟谁闹翻，行事不可太过。

　　于是他松开了刘承贵的颈项。

　　临走之际，他对着那府兵头子和刘承贵道：“若是张大人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二人……”

　　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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