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林茗又将视频电话拨了一遍，仍然没人接。他忽然想起陈熠然前两天用手机号打给过他，于是按照手机号又打了过去，仍然听到的是将近一分钟的嘟嘟声。就在他以为这次又没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林茗急忙道：“熠然。”
　　“嗯。”
　　林茗这才喘了口气，慢慢说道：“你刚刚...”
　　“出去看烟花了。”
　　林茗恍惚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祝熠然新年快乐。”
　　“也祝老师新年快乐。”
　　陈熠然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听起来对答得十分流畅。
　　生气的陈熠然，他哄了无数次了；害羞的陈熠然，他也颇有应对的心得。可是这样的陈熠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的陈熠然，比起最初恨着他的陈熠然，还要冷上一分。
　　陈熠然生气也好，害羞也好，只要他愿意同林茗展现出来，本质上都是撒娇。他认定了林茗心里有他，因此林茗只要按照陈熠然的期待，表现出疼爱的态度，陈熠然就会高兴起来。
　　但这次，他却无端地感觉到，陈熠然用这不同寻常的清冽模样，是在告诉他，他不想要态度，不想要补偿，只想把这一页翻过去。
　　同样是面对着陈熠然有意的疏离，这次，他没有那一支钢笔的契机。
　　但他到底无法忽略那一句“老师，我说过我也可以乖乖的，你就是不肯信我”，他无法忽略陈熠然脸上的忧郁。
　　所以这次，他有了之前没有的勇气。
　　就在陈熠然叫了一声老师，准备要说再见的时候，林茗忽然抢着道：“熠然!对不起......”
　　他一定要道歉。尽管这道歉简单至极，只有忏悔而无托辞。因为方才的事，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陈熠然没有回答，可是他的呼吸明显乱了。他听不到陈熠然抽气的声音，只听到他每次出气都会被胸腔压成长长的一大截喘息，犹如离岸远航的轮船的汽笛。
　　时间一久，林茗已经开始担心他呼吸不畅：“熠然？没事吧？熠然！”
　　“老师。”
　　林茗听到轻微的“咔哒”声，似乎是陈熠然收紧了手，指节作响。
　　“没关系。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
　　这次他没有叫老师，也没准备要说再见。话声未落，他就迅速地挂了电话。
　　林茗握着电话愣了一会儿。
　　什么？打电话的时候不肯看他，是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吗？还是不相信他会变乖，是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呢？
　　他觉得这次的道歉，哪里出了问题。陈熠然不仅不知所云，而且并没有向他预料中那样褪下壳子来，相反，他觉得陈熠然身上背负的那层壳子更重了，简直像一层茧了，把他自己都裹了进去。
　　是哪里除了问题呢？难得要他像上次一样哭得稀里哗啦，陈熠然才会原谅他吗？
　　林茗草草地洗漱一下，浑浑噩噩地钻进了被子里。他想，今天过得好累。
　　他尽量试着放松，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抛诸脑后。
　　在他就要入睡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今天不仅是新的一年，还是新的一天。
　　抱着这样奇怪的想法，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睡醒之后，发现陈熠然发了微信给他，说“祝老师今天快乐”。
　　林茗想，他今天大概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
　　紧接着，林茗忽然勾出一个微笑来，他想，到最后也不知道王二奶奶家的鸡，到底如何打鸣。
　　因为陈熠然没有说后半句，所以林茗也不能再用“明天再见”这样的句子来回复他。他打打删删，最后回了一句“也祝熠然今天快乐”。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也仍是如此。陈熠然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祝他当天份的快乐，分毫不差，只是他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
　　正月初五的时候，陈澈老师就该带着陈熠然回来了。
　　这一天下午，林茗听到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发现是陈澈老师。陈澈老师为他带了家里的许多特产来，林茗连声道谢，帮着老师把东西都从车上搬到自己家里。又帮着老师把车里剩下的东西搬进了老师的家里。
　　只是全程不见陈熠然。
　　他笑着跟陈澈老师说，熠然为了不干活，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我听大伯说他包饺子的时候也总跑。
　　陈澈老师却顿了一下，说陈熠然没有回来，说他自己到时候会坐高铁回来。
　　接下来的十天，陈熠然每天早上七点半的祝福，祝他今天快乐，仍然没有迟到过，也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
　　林茗也问过陈熠然什么时候会回来，陈熠然说开学那天。林茗记得他带了些课本教辅和作业回老家，所以倒不太担心他的学习。只是他带的肯定不全，因为他还留了很多书在林茗公寓里很显眼的位置，林茗每天都能看到，每次都能看到。林茗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哪个学生回老家会带着所有书回去呢，肯带就不错了。
　　少了陈熠然，林茗和陈澈老师两人各做一次饭就显得愈加不划算。于是他俩便并作一处吃了，一天在林茗的公寓，一天在陈澈老师家，轮流做东，轮流做饭，其余的时间就各在各家读书看报办公。再后来，因了林茗公寓里的两张桌子比较方便，他们便都定在林茗的公寓，陈澈老师每天早上来，晚上归。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林茗躺在被子里会突然想起他的少年时代，突然想起他现在过的生活，就是他少年时代憧憬的一切。
　　正月十五的早上，林茗听到敲门声。
　　“老师来啦，”他笑着打开门，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陈熠然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光和影似乎在他身上交融。他穿着一身白，头发乌黑，身量修长，看起来活像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但倘若你再去看他的脸，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他眼神晦涩，嘴唇的形状像是刀刻斧凿一般，尤其是在他半明半暗的脸上，有着引人注目的一道新鲜的血痕，看起来是被什么狠撞了一下，渗了血留下的疤。
　　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半个月没见他的缘故，林茗觉得面前的陈熠然陌生极了。
　　“熠然？”
　　“嗯。”
　　林茗心里抽一口气，也不再问那些“不是说明天回来吗”的废话。他想去抚一抚他的嘴角，又怕弄疼了他，因此最后只是用中指指腹在那一处隔着空气点了点。
　　“这是怎么弄的？”
　　陈熠然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得悚然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跟诚哥打了一架。”
　　林茗蹙起眉。陈一诚虽然是大伯家的孩子，可是性格却和陈澈老师十分相仿，敦厚内敛、成熟稳重。他想象不出陈一诚对着陈熠然动手的样子。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陈熠然接着道：“我先动的手。”
　　林茗眉毛蹙得更厉害。
　　“为什么？”
　　陈熠然低下头，飘忽的眼神在林茗的脸上一扫而过。
　　“因为他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觉得他怂。”
　　林茗叹了口气。
　　“疼吗？”
　　陈熠然没有说话。
　　“处理过了？”
　　陈熠然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没有。”
　　林茗略一闪身，示意陈熠然进屋。
　　他自己在医药箱里拿了纱布、棉签、碘伏和创可贴来。他跟陈熠然说，疼就告诉我，陈熠然点了点头。
　　林茗将纱布浸了清水，把陈熠然那一侧的脸颊擦了一擦，然后用棉签蘸了碘伏，斜着手腕，轻轻在他的创口上涂抹了一层，最后对着那一道血痕，贴了两个创可贴上去。
　　但陈熠然全程十分温顺，不发一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甚至林茗离他这么近，都不曾听到他的呼吸声。
　　“陈熠然，你马上就十七岁了。”
　　“嗯。”
　　“还和大哥打架，丢不丢人？”
　　林茗伸出手去，想去揉一揉他的头发。陈熠然却速度很快地，偏过头去躲开了。
　　林茗的手僵在半空，陈熠然也才回过神来似的，一脸错愕。
　　林茗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是有一天下午，办公室的地板上折射着漫天红霞的灿光时，陈熠然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是今天这样的，错愕表情。
　　他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想道歉。林茗却已经将手收回来了，若无其事地问道：“今天来学习了？”
　　陈熠然又咬了咬嘴唇。
　　“来搬书。明天就要开学了，老师。”
　　林茗点点头。是啊，都要开学了。
　　比起在北京的那些年，这是对他而言，最短的一个假期了吧。
　　林茗转过身去，沉默地替陈熠然收拾桌子上的书，陈熠然对着他的背影，忽然问道：“老师，我能在这里再待一天吗？”
　　不是你自己刚刚说的，搬了书就要走吗？
　　林茗真不知道这小孩儿在想什么。
　　你要待，就随便你。
　　林茗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陈熠然就在这里待了一天。这期间陈澈老师来这里吃了两次饭，林茗出过一趟门去了县里的图书馆，陈熠然都没什么表示，只顾低着头读他的书。
　　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将自己的书全搬了回去。林茗就再也不用在自己公寓很显眼的位置，每天都看到、每次都看到他的书。
　　陈熠然不让他帮忙，在林茗的公寓和自己家往返了几次，终于在最后一次只剩了两本书了。林茗送他到楼下，陈熠然捏住那两本书，回头冲林茗笑了笑。
　　“老师再见。”
　　林茗点点头：“明天见。”
　　陈熠然于是转身走了。
　　黑暗中，少年白衣白裤，连脖颈处的皮肤也是泛白的。他走向前去，如同一抹摇晃的月光。
　　风把他的吹得衣袂翻飞，猎猎作响。他看起来比风单薄许多。
　　林茗心里忽然腾起一阵巨大的惊惧。他忽然冲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喊道：“陈熠然！”
　　那个身影停住了。但他既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只是似乎在寒风中抖着肩膀。
　　“熠然！”林茗又喊了一声，接着就不管不顾地追了过去。
　　他一边追，一边想：他到底要说什么来着。
　　他伸出指尖去，就在他马上触碰到那个背影的时候，陈熠然却突然转过身，一下子抱住了他，并且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轻轻摁住了他的头发，使得他的脸贴在了陈熠然的肩膀上。
　　他看不到陈熠然的脸和表情，这让林茗觉得有些心慌。林茗挣扎着想抬起头来，却被陈熠然手上的力道压得更紧。
　　“老师，”陈熠然的声音似乎在哽咽，“我现在祝你以后每天都快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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