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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魂牌铺·卖身后路
第二日的洛阳,天光好得很。
春风带着一股子潮暖,从街口一直吹到城隍庙前,把一溜儿纸扎小人、纸马吹得咯吱咯吱乱响。
在城中心一条新铺了青石的小街上,人群比别处更密。
街正中央,一块崭新的木牌悬在高处,上书四个漆得发亮的大字:
——“长生魂牌”。
门楣下另有一块小匾:“生前一笔,身后一生。”
门口一个嗓门亮的小二正扯着嗓子吆喝:“今日开张!一生一牌,冥册有名!有钱买好位,没钱也有地方躺!过路爷叔婆姨,不看看?”
王劫生站在人群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那块匾,忍不住咂舌:“这字还挺有文化。”
“好字不贵。”旁边一个汉子低声道,“贵的是牌。”
他往店里努努嘴:“你看那价目——连死都分三六九等。”
魂牌铺门大开着,里面案几一溜排开,墙上挂着几块做样品的“魂牌”:大有大的气派,小有小的精巧。
最显眼的是中间一块楠木牌,高一个人半,雕着祥云蝠鹿,正中空着一块“待刻姓名”的地方,下面写着价钱:
“上等牌,一百两起。”
一旁稍小的青桐牌,上刻“福寿双全”“儿孙满堂”之类的吉语,标着“中牌,三十两一位”。
靠下方的几块老梓木牌,样式朴素,只写“某魂有位”,价钱只有十两、五两,甚至三两。
再往角落里看,还有做成一串一串的小竹片,“简易连名牌”,标注着“一家同牌,七折”。
王劫生看得牙痒。
“生意做得挺全。”她心说,“连死人的拼桌都给你算好了。”
店里已经有几拨客人在挑选。
有一对夫妻抱着个昏睡的小孩,眼圈青黑,显是连夜照顾病童累着。一席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妇人手里却捏着一锭银子,指节发白。
“掌柜的,”那汉子嗫嚅着,“小儿这病……大夫都不敢说话,只说‘随缘’。我们想先给他刻一块,求个心安。”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人,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这会儿却把脸摆得很慈祥:“懂,哪家不怕这个?您放心,我们这儿是有司冥监印的——”他往墙后一指,“牌刻了,就等于上了冥册。”
他翻了一卷价目表:“要不先做中牌?刻上‘某郎君’,又不指名,日后真好起来,也不冲。”
妇人怔怔问:“真能……换名?”
“活人改命,佛门的事;死人改名,我们的事。”掌柜笑,“活得好,日后再刻别的。”
那妇人看一眼手里银子,又看看躺在怀里的孩子,狠了狠心:“就中牌。”
掌柜手指一勾,小二立刻扯来一块青桐牌,拿出刻刀、朱砂,就要落笔。
“慢着。”柜台边忽然伸出一只戴着半旧布手套的手,把那块牌压住。
掌柜抬眼。
一个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瘦削女子侧身倚在柜角,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点眼尾和嘴角的笑意。
“姑娘要牌?”掌柜打量她一眼,“这是给小郎君刻的,您要给谁刻——我们那边也有姑娘牌。”
“我给自己刻不了。”王劫生笑,“我来替人看看这牌刻得合不合规矩。”
“规矩?”掌柜眯了眯眼,“您也是行里人?”
“见过几种不同的‘后路’。”她懒洋洋,“看了你家这路口,想打听打听通向哪儿。”
掌柜脸上那点笑意微微一僵:“我们这儿,只通好地方。”
“好地方?”王劫生食指轻轻敲了敲牌面,“好到连洛水都不肯放走的那种?”
掌柜眼睛一眯,余光扫了扫她身后,又扫了扫门外。
她故意侧身,让他看清:她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穿道袍或官服的人。
“最近河里那几具。”王劫生低声,“舌下的牌,也出自你家铺子?”
掌柜干笑两声:“姑娘这话,可别乱说。我们这儿是替人善后,不是替人上吊。”
“那几具牌背后也刻着‘魂归洛阳’。”王劫生慢悠悠,“朱砂线很细,和你这牌一模一样。”
她指腹在牌背那一圈细纹上轻轻划了一下。
那圈纹在肉眼里几乎看不见,被她手一压,倒像有一丝极细的凉意顺着指尖钻进来,绕着她手腕那圈已经存在的黑印绕了一圈,又散开。
掌柜喉结动了一下:“姑娘,您是来砸场子的?”
“我来给你添生意。”王劫生冲旁边那对抱小孩的夫妇一笑,“你们要真买,就买贵一点的。便宜的牌,死后挤得慌。”
妇人被她逗得一愣,半天才回神:“姑娘,这话吉不吉利?”
“不吉利。”王劫生摊摊手,“但是真的。”
掌柜忙打圆场:“小娘子嘴快。我们这儿卖牌,都是看佛经、问先生、请司冥监大人批过的,不乱来的。”
他压低声音:“这位姑娘,您要是真懂,也知道我们后头有人。”
“我当然知道。”王劫生笑得更欢,“大人夜里在你后堂翻册子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掌柜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她不再逗他,只老老实实往柜台上一靠,懒洋洋道:“半桶水的货,我看多了。你这铺子,货倒不差。”
掌柜盯着她看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姑娘既然懂,就别在客人跟前乱说。”
他说给那对夫妇听:“您看,连行里人都说我们牌做得好。您要刻,就把小哥名字写清楚,别‘某’来‘某’去。”
那汉子被绕得头晕,终究还是信了“有牌总比没牌好”,咬着牙在纸上写了孩子的大名。
刻刀落在木牌上,第一笔刻的是姓。
朱砂蘸在刻痕里,红得发亮,像新血。
孩子在怀里哼了一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清宛若在这儿,多半要念一句“南无”。王劫生没有,她只是看了一眼,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活得下来最好。”她想,“活不下来,至少有人会在城里给他留个名。”
刻好一块,中牌就这么被收入台后。
接着,又有一位衣着绫罗的少爷带着家丁进来:
“掌柜的,我祖母刚仙逝,府上要给她备份体面一点的牌。听说你这儿有‘双名连牌’?”
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有有有。老夫人当年有几房?”
“就一位夫人。”少爷挺胸,“我祖母当年为祖父持家多年,自是要刻在一块上的。”
“那就做一块连体大牌。”掌柜立刻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做得极精致的楠木牌,雕着交枝牡丹和双喜纹,“上刻祖父祖母两人名讳,将来小爷您百年后,也可顺着祖祠刻在旁边。”
那少爷满意地点点头:“只要牌好,银子不是问题。”
后面又来了一位商人,算计着要给三房小妾各刻一块最便宜的“小牌”,只给正室买一块稍体面的。
掌柜也不阻止:有钱买贵的他们刻贵的,钱不够的就刻小的。生意都是生意,死人自己不会砍价。
王劫生看得一阵牙酸。
“穷人死不起,富人死讲究。”她心里盘算,“这城里连魂都摆成两张桌子吃饭。”
她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掌柜道:“你这还收旧牌吗?”
“旧牌?”掌柜一愣。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买了别家的‘冥契’,现在想换个新的。”王劫生懒懒,“你们司冥监出品,信得过嘛。”
“那得看契从哪儿来。”掌柜笑容又回来了几分,“很多人把旧牌旧契拿来,我们全收。拆契、补契,都要登记。”
“登记。”王劫生笑,“是记在那本里?”她用眼角瞟了一眼柜台后那本小册子。
掌柜顺势把那册子压了压,遮得更严实:“那是我们的账簿。”
“我也有账簿。”王劫生随口,“不过不记别人,只记自己。”
她故意让掌柜看到自己腰间露出一点用旧布包着的小册子边角,仿佛真是某种“行内手账”。
掌柜心里一动,目光又柔和了一些:“姑娘若是行里做活的,不妨以后拿些旧货来我们这儿,我们按成色给价。”
“货我以后再说。”王劫生道,“先看看你这几十两的牌,背着谁的名。”
掌柜笑笑:“这不便多透露。”
屋子里光线偏暖,空气里混着檀香、朱砂、木屑,还有一股极细微的冰凉——从那些刚刻完名字的牌子里渗出来。
王劫生看着墙上的“样牌”。
有一块展示用的,写着“先刻顾客”的名字:
“某里正,某月亡。”
“某商贾,某年病终。”
“某府婢女,自缢。”
她眼睛扫到最后一块。
那块牌上名字被刻得模糊,却能看出一个“工”字,一个“役”字。
——正是前几日吊死在城中的“某工”、“某役”。
“你们怕别人认出来。”她淡淡道,“所以写得模糊。”
掌柜陪笑:“先顾客嘛,只是示例。”
“示例都写得这么真?”王劫生在心里冷笑。
她视线往那块牌下方移动。
那儿钉着一张小木条,刻着:“自愿刻牌者,魂有归所。”
“自愿。”这两个字格外突出。
“他们吊在梁上的时候,有谁问过他们自愿不自愿?”她心道。
掌柜这会儿又招呼来一拨客人,她见时机差不多,慢悠悠在柜前走了一圈,佯装看货。
路过柜台侧边时,她故意踉跄一下,一只手撑在台边,身子朝后堂那半截帘子一歪。
帘子被风从她肩上掠起半寸。
视线一闪,她瞥见内室:一张方桌,一面墙。
方桌上摊着一本册子,比她昨晚在黑市地下瞄到的那本厚,封皮上隐隐有“冥”字。
墙上挂着一张更大的“洛阳城图”,上面用红线圈着城门、桥梁、几处寺庙、魂牌铺,以及她住的那条破巷子附近一块阴影。
“你们连破屋都记?”她心里骂。
帘子迅速落下。
那只翻阅册子的手停了一停,然后继续翻页,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掌柜没注意到这小动作,只忙着招呼另一位:“哎,客官,这边还有双人连牌,一家人刻在一块上,比单买划算。”
王劫生退开几步,靠在门边的一根柱子旁,懒懒看着来往的顾客。
日头从门外斜照进来,照在那些挂着的样牌上,木纹在光里显得格外温驯。
她眼角余光瞟到门槛旁一只小孩。
那是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年纪,穿得干净,只是衣服有些旧。她站在门口,踮着脚往里看,眼睛盯着墙上的那些牌。
“你家大人呢?”王劫生随口问。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眼睛黑亮,居然笑了笑:“我家没有大人。”
“那你看牌做什么?”王劫生问。
“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小姑娘柔声说。
“你还没死。”王劫生说,“牌上不会有你。”
“我死过一次。”小姑娘道,“后来又活了。庙里的师父说,是我爹拿钱去赎的。”
她说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多少惶恐,只是有一点不合年纪的淡。
王劫生心里一动:“赎命?”
“嗯。”小姑娘点头,“他们说,我将来死了,一定要刻在这里。”
她伸手,指了指那块写着“连牌七折”的竹签。
“要刻在一个大的上。”她低声,“这样,我就不会一个人。”
王劫生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与那夜乱葬岗坑底那个小女鬼扶着炽言裤脚的眼神,有那样一点相似。
“这铺子还有挣‘赎命钱’的。”她心道。
她忍住没再多问,摸了摸小姑娘头发:“你爹有钱。”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笑笑,“他们说,有钱的可以多活一点。”
她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掌柜正好抬头看见这一幕,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不知是心虚还是习以为常。
“姑娘。”他压低声音,“刚才那小孩的事,您就当没听见。”
“我什么都没听见。”王劫生笑,“我只看见你家生意不错。”
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有“赎罪”两个字的那一块样牌上,指头在上头描了一圈。
“这两个字,很会做买卖。”她道,“既让活人心安,又让死人认命。”
掌柜陪笑,没敢接。
她转身要走,脚刚跨出门槛,掌柜突然叫住她:“姑娘,等等。”
王劫生回头:“怎么?”
“最近……吊死的,都来补牌了。”掌柜压低嗓门,“官里的人说,得给他们一个在册的说法。”
“补牌?”王劫生挑眉。
“嗯。”掌柜道,“他们吊的时候没刻,现在找我们补刻。大人说,‘冥中无漏’,一个都不能少。”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外:“你若要救谁,下回先来刻。”
王劫生笑了笑,笑意冷冷的:
“我救不了人,只能多认几个要死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魂牌铺。
太阳还在天上,街上人来人往。她一出门,觉得背上比进来时沉了一层。
袖中那三块从洛水里捞出来的魂牌,一块都没动。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渴。
“走。”她在心里说,“该去广慈寺喝清宛的茶了。”
嘴干,心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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